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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

午夜巴黎/午夜巴黎(台)/情迷午夜巴黎(港)

7.6 / 451,036人    USA:94分鐘 | Argentina:100分鐘

導演: 伍迪艾倫
編劇: 伍迪艾倫
演員: 歐文威爾森 瑞秋麥亞當斯 麥可辛 瑪莉詠柯蒂亞 安卓亞布洛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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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沖

2015-05-24 01:57:09

黃金時代不過是一場華麗意淫


1

《午夜巴黎》文藝得不像話,浪漫值爆表,冷笑話狂飈,人文指數五顆星,堪稱完美的艷遇標本——所有我們意淫的元素,在電影中無一缺席。

地點:巴黎。你看,故事密度最大的城市,每一把空氣里,都壓縮著N場悲歡離合。因為被過度浪漫化,巴黎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地名,成為被想像所包裹的文藝聖地,街道、店舖、廣場、磚瓦,甚至是垃圾,都草船借箭似地,插滿了來自七大洲四大洋的遐想。

時間:午夜。最曖昧的時間段,曖昧得城市成了肥沃的存在,只要心念一動,就能生長出一些出格的什麼。

主人公:漂亮的聰明人。年輕,有趣,鄙視規則,可以隨時聊薩特,也可以隨時解開文胸紐扣,在陌生的身體下躺下來。

這三要素碰到一起,被扭曲的時間一催化,欻一下,電光火石,發生了一場妙不可言的化學反應:文藝青年穿越了。

這樣吧,考慮到有些人沒看過這電影,先簡述一下情節——2010年,吉爾和未婚妻來到巴黎。某天午夜,吉爾在這座古老的藝術之城漫步,一輛從1920年代開過來的老爺車停在他面前,有人說,上車啊上車啊。這種情況下,一般人早就溜了,但吉爾不是一般人,他上了這輛吉凶未卜的車。然後,他到了另一個時代。

正常人想像中的艷遇,無非在異地,睡了一個陌生人,還算滿意,天亮說再見的時候,留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如此而已。但伍迪·艾倫作為文青鼻祖,顯然沒那麼老實。在他的電影中,他讓吉爾不僅艷遇了一個美人,而且,艷遇了兩個舊時代,和一批又一批已經故去了的世界級文藝大咖。

文藝青年沒那麼好糊弄。單純的肉體刺激,滿足不了審美的需求。他們理想中的文藝片,不僅僅是一場視覺盛宴,也是一場精神的曲水流殤。

《午夜巴黎》做到了。

但是,它卻以它的反諷,扇了是古非今的文藝老中青們一個浪漫的耳光。

2

我們回到電影。

乍看起來,《午夜巴黎》只是一個俗襤的穿越故事,與中國低劣的穿越劇並沒什麼不同,無非把花花綠綠的格格阿哥皇上皇太后,換成了歐內斯特·海明威、巴勃羅·畢卡索、菲茨傑拉德、薩爾瓦多·達利、約瑟芬·貝克、格特魯德·斯泰因 、T·S·艾略特。

但電影絕非如此簡單。

在1920年代,這個吉爾眼中的黃金時代,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一票文藝superstar都活蹦亂跳的時代,身處此時代的御姐——阿德里亞娜卻說:「(19世紀)那才是我最喜歡的時代。我太熱愛那個時代了,一切都盡善盡美......」

吉爾嚮往著從前,從前的阿德里亞娜卻嚮往著更從前,更從前裡的人們,是不是又在嚮往著更更的從前呢?

電影至此,就像一個浪漫的惡作劇了。

又是午夜巴黎的街角,吉爾和阿德里亞娜踏上一輛老爺車,不出意外地,從1920年代穿越到了1890年代。在熱鬧的馬克西姆酒吧,他們遇見亨利·德·土魯斯、保羅·高更、埃德加·德加等藝術家。

阿德里亞娜興奮地說:「這裡是不是很奇妙?這地方,我記得告訴過你這地方。這才是美好時代,這不,我們來了!」

但事情還沒完,那個「最偉大、最美好的時代」里,其中的人也在嚮往著從前。比如保羅·高更,哼哼唧唧地說:「這個時代的人很貧乏,缺乏想像力,要是能生活在文藝復興的時代就好了!」

而文藝復興,也是一場復古運動,對古典時代的思想和藝術進行大力推崇。也就是說,那時候的人們,也在嚮往著從前,模仿著從前。

「在他們眼裡,文藝復興時期才是黃金時代,他們情願拿美好時代換取與提香和米開朗基羅並肩作畫的機會。而那個時代的人,大概又會想忽必烈汗在世時的生活更美好吧?」

總而言之,不論怎樣穿越,黃金時代都追不上了,不論是1920,還是1980,還是文藝復興的14世紀,還是忽必烈在世時,都有人在懷念另一個已經逝去的、來不及參與的、想像中的舊世界。

而當下的,就是最糟的。物慾橫流,人文精神失落。知識分子都覺得自己像一個遺民,跟不上時代的滾滾紅塵。

3

2013年的時候,參加了一個回望民國的論壇,與會的,多是跺一跺腳,業界就要震三震的人物。提前N天,我就買了新鞋子,做了新髮型,查閱了兩天資料,懷揣著一股要去見識大世界的激動,腦袋即將被啟蒙的虔誠,興緻勃勃地奔赴那個學術大趴踢。

會議一共兩天,在那48小時裡,我們翻著民國書,談著民國事,遙望著民國的自由、道德、文人狷介、教授治校、學術氛圍濃郁、大師輩出。不知道其他人是什麼感覺,我越聽越絕望:太氣人了,我怎麼就不早投胎幾十年呢,如果在民國之初掙扎落地,應該會是另一番新天新地新境況吧?

但事實上,民國固然有它的自由與理性,但並非所有人,都有機會享受到菁英們的教育、機會和資源。大部份普通人的命運,比今天更悲慘,文盲比比皆是,貧窮、屈辱、愚昧、暴戾,依然是他們命運里無法治癒的癌。

如果我生在民國,會怎樣呢?家境貧苦,地位低下,無法受教育,又加上對女子的傳統偏見,很有可能是另一個蕭紅式的犧牲品,甚至,和我勞苦半生卻被丈夫活活打死的太奶奶一樣,成為男權拳頭下沉默的冤魂。

後來看了《午夜巴黎》,才哂然一笑,原來,我們都是不可救藥的時代意淫犯。今天,我們希望穿越到民國,到了民國,大概又希望穿越到藝術風氣極旺的宋,到了宋,則又希望有機會可以去大唐,大唐的人或許又在渴望更遠古的時代,比如晉,比如春秋,而春秋的人也沒消停,老文青孔丘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希望穿越到周朝。

「我想逃避我的現在,就像你想逃避你的一樣!」吉爾說。

4

舊時代真的有那麼好嗎?

盧梭給伏爾泰寫信,大肆鼓吹人類社會化帶來人性墮落,呼籲大家要返璞歸真,削減慾望時,伏爾泰刻薄地回應他:「從來沒有人用這麼多的才智來讓我們變得愚蠢;讀您的大作讓人想趴在地上四足行走。不過,由於我丟掉這個習慣已有六十多年,我遺憾地意識到要重操舊習在我是不可能的了……」

每個時代各有榮光,如同每個時代亦各有瑕疵。

我們站在今天的瑕疵里想像歷史,因為不能設身處地,資料有限和可疑,許多地方無法還原,想像就會跑來填補闕漏,於是,我們眼中的過去,都會帶上一些主觀化的意淫。正如我偶像王小波說,我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就容易浪漫。

無獨有偶,吉爾也在其文章時說:「平淡無奇甚至低級粗俗的東西,僅僅由於歲月的流逝,它們的狀態就發生了質變,一下變得既神奇迷人,又有點做作可笑......」這段在電影中陸續出現的文字,在我看來,其實就是電影的註腳,伍迪·艾倫想說的,盡在其中。

吉爾終於領悟。

他對阿德里安娜說:「他們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牙醫也沒有麻醉劑。」於是,他回到2010年,回到有抗生素、麻醉劑、舊書攤、電影、網路和人人都能發出聲音的2010年,哪怕還是有諸多不如意。

5

我忍不住作一個大膽的假設。

黃金時代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昨天是今天的烏托邦,今天是未來的理想國——他們遙望著當下,如同我們遙望著歷史,他們敬仰著今天的大師,如同我們追慕過去的先賢。那,與其眼巴巴地渴望從天而降的穿越,不如讓此時、此地、此身,變成傳奇本身。

你若為今天的人權而憂慮,不懼個人安危為之鼓與呼,那麼百年之後,你一定會成為人們深愛著的馬丁·路德·金!

你若厭棄今天的資訊爆炸、慾望橫流,那就決絕地獨守一隅,一生只做一件事,或許你就是未來的梵谷或高更;

還有啊,你若覺得這個時代悲劇迭生,你身處其中,卻無法改變,那麼,你可以堅持記錄,可以奮筆疾書,長此以往,也許你就是他年人人津津樂道的魯迅或索忍尼辛。

對歷史反覆意淫,對當下迭聲抱怨,都是無濟於事的。

這個時代固然有其大惡,但也有其大好,如同任何一個時代,均有其優,均有其劣。好的方面,是今天的生活資源、工作機會和網路資訊都豐富,能滿足普通人便捷生活、在公共空間發表言論的願望。而這個時代劣的方面(恕不多講),恰恰也是成就不甘平庸的馬丁·路德·金、梵谷、高更、魯迅、索忍尼辛之流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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