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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在樹枝上沈思--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

寒枝雀静/鸽子在树上反思存在意义(港)/鸽子在树枝上沉思(台)

6.9 / 19,744人    101分鐘

導演: 洛伊安德森
編劇: 洛伊安德森
演員: Holger Andersson Nils Westblom Viktor Gyllenberg Lotti Torn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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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支羽

2015-06-18 19:34:55

羅伊·安德森在公共場所


從水城威尼斯載譽而歸,到北京電影節引發熱潮,瑞典電影大師羅伊·安德森的第五部長片《寒枝雀靜》終於繞過大半個地球,也註定成為他創作生涯中曝光率最高的一部。

作為羅伊·安德森「生存三部曲」的最終篇,《寒枝雀靜》延續了前作《二樓傳來的歌聲》和《你還活著》中探討的人性與死亡主題,以七年一部的超慢創作頻率,從容不迫地冷靜勾勒著西方群像與歷史浮生,始終充滿詩意、陰鬱、幽默、思辨的作者導演風格。

縱觀影片《寒枝雀靜》的敘事脈絡,除了開場幾則死亡小故事外,大部份是以兩位推銷搞笑玩具的流動商人為敘事線索,跟隨他們兜售商品的腳步恣意穿越於過去、現在和未來。他們就像兩位寡言少語的導遊,不動聲色地遊走在不同時空中,將現世的末日恐慌與歷史的兵荒馬亂彼此聯結,展開一場無厘頭的人生悲喜劇,並湧現出一種超時空的無序的自由。

全片僅由39個場景構成,固定機位,放棄特寫效果,以避免蒙太奇對觀眾視角的蓄意操縱,而試圖把觀眾推在任何一個特定視角之外,使觀眾與人物的內心世界相隔離。也正因此,羅伊·安德森慣來被認為是鏡頭語言的「潔癖大師」,而他自身也常常自嘲患有「細節強迫症」,以致於從影30多年來,僅僅拍成五部劇情長片。

【白麵群像的沉默療法】

在《寒枝雀靜》中,羅伊·安德森將大部份演員的臉都塗成了白色,還畫了黑眼圈。按他自己的話說,這是對日本能劇或馬戲團小醜的化妝借鑑。正如崇尚極簡主義的布列松導演所篤信的,沒有表情的表演才純乎自然,才更貼近於人性。而在日本歌舞妓表演中,塗白比不塗白更能給人以強烈的存在感。

從千禧年《二樓傳來的歌聲》開始,羅伊·安德森就開始了批量製造白麵群像的標誌性把戲。到了2007年的《你還活著》,白麵妝容更成為演員們不可或缺的必要裝備,以求完好無損地存活於人人戴著面具的時代洪流中。在人性黑暗的亂世,他們借白麵偷得浮生;在看似豐饒的和平年代,他們依然離不開白麵的庇護。直到榮膺威尼斯金獅的《寒枝雀靜》,荒誕、冷峻的白麵群像已然成為羅伊·安德森電影的最重要標識之一。幽默點說,也是為了配合電影中那兩位推銷員,他們兜售的玩具之一便是吸血鬼獠牙;而白麵形象的存在,則恰如其分地揭示了人性陰暗面的吸血鬼本質,等級森嚴、恃強凌弱、殘酷欺壓是每個時代都逃不開的人性牢籠。正如在羅伊·安德森眼裡,所有演員都是被迫表演的白麵小丑,逡巡於這個荒誕離奇的社會大馬戲團,而刷存在的恥辱誰也洗不清。至於某些演員的妝容過份慘白,羅伊·安德森則坦言了他的喜好:像是古典戲劇里表現身故之人,像是啟示錄。

除了白麵意象外,在影片的大部份時空裡,無論主角還是配角都堅守著他們的沉默,常常緘口不語,最多只是唱唱歌,或者表達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話。但羅伊·安德森說過,讓演員們面無表情,是為了突出對話的內容,即便只是稀鬆平常的生活用語,也能藉此被賦予非同尋常的神性光輝。比如影片中那句出現了三次的「我很高興聽到你做的不錯」,被影迷們指認為有「人性偽善」之意,帶著強烈的羅伊·安德森色彩,僅此一句便可對導演的美學趣味與哲學思考做一番「管中窺豹」。竊以為,正是由於「沉默」的力量,才使言語的重要性被戲劇性放大,富有含義的對話更直接清晰的從面具背後傳出。

【曖昧時空與死亡輪盤】

不同於前輩大師伯格曼對封閉式私密小劇場的熱衷,羅伊·安德森的影像舞台則更像一個個自由敞開的公共場所,所有人接踵連襟、湧進湧出,呈現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儀式感。但羅伊·安德森的公共場所是遠離現實主義的,從《羈旅情愫》票房失利之後,他就基本放棄了現實主義,轉而投入到更加抽象、純淨、視覺敘事的風格之中。由此,《寒枝雀靜》的造夢時空便有了高度藝術化的超現實質感,時空中的眾生相也被賦予了特殊的符號學意義,而非伯格曼式的鑽心入骨的靈魂詰問。

從這一層面上講,羅伊·安德森的場面調度似乎與安哲靠得更近,同樣熱衷於將本土舞台元素融入進電影,時空維度上也同樣任性自由。只不過安哲更遼闊一些,喜歡用廣場、海灘、荒原作為360度長鏡頭的歷史舞台;而羅伊·安德森更收束一些,慣以酒館、街道、餐廳、禮堂等作為人物的生存空間,在《寒枝雀靜》中還用到了博物館、弗拉門戈教室、理髮店等,多為非私密的公共場所,即便某幾場戲人物稀少,空間卻是完全敞開的。而他標誌性的固定長鏡頭,則成為了銘記一系列場景或事件的不動聲色的旁觀者。

值得一提的是羅伊·安德森的時空哲學:「我想要一個永恆的世界,在這裡沒有時間這個概念,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地點出現。」由此,《寒枝雀靜》中的39場戲便藉由兩位流動小販的足跡,被賦予了超越時空的魔力,比如現代人穿越到古代人的深夜酒吧,比如同樣的角色既出現在1943年的二戰時期,又出現在18世紀發薩王朝的酒館裡。舞台化鏡頭消融了時代烙痕,所有生存與死亡被賦予統一場,可見《寒枝雀靜》的永恆性魅力便是打破了時空的壁壘,即便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脈絡,也能隨時隨地按捺住觀眾的心。正如人所言,歷史是我們的馬戲,現在是我們的牢獄,而未來則是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星期四。

回溯影片中最長的兩組鏡頭,其一是1943年的瑞典酒吧,漂亮性感的女服務生員和年輕的海軍戰士們一起高唱《光榮之歌》:「你可以喝到免費啤酒,如果你給哥德堡Limping Lotta酒吧女孩一個吻的話。」隨後畫面便切至70年後,步履蹣跚的老人在同一個酒吧里艱難地披上風衣,彷彿昔日的唇香猶在。其二是瑞典國王查理十二世掀起的兩場戰爭,藉由一個現代酒吧完成了一勝一敗的唏噓轉變,而羅伊·安德森卻幽默地將這齣歷史戲碼拍成了瑞典國王調情記,傲骨嶙峋的查理十二世命令隨從趕走酒吧內的女顧客,卻對年輕英俊的小酒保眉目傳情,這一幕對史上著名同性戀國王的調侃,堪稱羅伊·安德森抖笑料的典型戲碼。

而縱貫各個時空的死亡主題,無疑也是全片繞不開的人性陰霾。羅伊·安德森在開場安排的三則趣味死亡故事,無論是開酒瓶累死、臨死守財奴抑或餐廳猝死,都湧現出一種嗤之以鼻的豁達姿態。但影片最後的滾筒焚屍戲卻如此震懾人心,英國殖民者將黑奴列隊拋入巨大的管樂器中焚燒,這樣的死亡體驗也曾出現在《二樓傳來的歌聲》中。然而,一旦拋開所謂種族等級的桎梏,所有人都註定難逃死亡。於是,那群圍觀焚燒戲的蒼老的貴族男女,藉由玻璃門的反照之光,被羅伊·安德森安排成了另一種政治意義上的死亡群像。

【等待戈多的堂吉訶德】

有人說,《寒枝雀靜》更像是一部沒有主角的章節式電影,非要尋找主角的話,無疑便是那兩個兜售玩具的流動小販,一個叫薩姆,另一個叫喬納森。他們行動遲緩地遊走在不同時空中,努力兜售著吸血鬼獠牙、笑袋和「一顆牙叔叔」面具,然而終究無人問津。不僅如此,他們還得一面追討著零售商的尾債,一面又被供貨商追債。

基於羅伊·安德森在影像中表現出來的強烈荒誕氣質,很多人慣性地將薩姆與喬納森看作堂吉訶德與他的侍從桑丘。而在我看來,他倆更像是《等待戈多》中的戈戈和狄狄,他們總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相遇,等待著那個藝術史上最具多義性解讀的戈多。相比較於時代特徵濃郁的《堂吉訶德》,顯然《等待戈多》更有著洞穿時空壁壘的魔力,也更具有通透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戲劇性張力。當然,無論薩姆與喬納森的原型出自何處,或者把這部電影當成《堂吉訶德》與《等待戈多》的一次相遇,都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正如羅伊·安德森在採訪中對薩姆與喬納森的幽默解讀:「刻畫這兩個角色的注意非常棒,一個視覺上非常突出,另一個總像昏昏欲睡的樣子。和很多經典文學裡的同盟者形象相似,他們都是失敗者,試圖躋身中產階級,但又不斷失敗,而這種失敗過程也提升了電影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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