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
2015-07-13 06:28:24
便當與田園詩的四季
冬日清晨,女孩獨自坐在暖爐邊閱讀母親的來信,
窗外是白雪覆蓋的群山與叢林。
在電影《小森林》「夏·秋」和「冬·春」兩部影片中,自始至終記錄著田園詩般的畫面與清簡的日式生活場景。長鏡頭略過稻田原野,雨中森林與四時花草,無數雲霧,自山中落下又升起。如同梭羅《瓦爾登湖》以及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曆》里對無數自然美景的描述,山居歲月總令人聯想起相安無事的悠然與寧靜。
然而獨自生活並非總如想像中愜意。它還包含著生存本身對於世界的諸多要求,其中第一條,是當一個人獨自置身山野時,僅憑雙手去耕種糧食、劈柴生火的能力。就像農人總要為莊稼耕作提前很久做出準備,只有不斷地播種收割,溫飽才能成為一件有保障的事。女孩市子像每一位農人一樣,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動,還需要為不同季節中雨水和陽光對作物生長的影響而擔心,偶爾也會面對煤氣與電費的問題。
影片中最常見的畫面,是結束一天的勞作之後,市子獨自在小廚房為自己準備食物的場景。醃製雨久花佐菜、微微酸澀的胡頹子果醬、總要擔心雨澇的番茄、收割稻穀時坐在田埂上吃完的核桃便當。寒冬降臨的歲末,當她坐在窗前獨自烤食入冬前收穫的紅薯,享用那份熱氣騰騰的香甜之際,感慨原來「寒冷也是重要的調味料之一」。
觀看這部電影之前,讀到過另一本關於日本的食紀小書《四季便當》。書中旅居中國多年的女作者吉井忍記錄著每天為丈夫和自己準備便當的一些食譜,以及由此而生的感想。憶及幼時父母製作的菜餚點心,讀小學時的家務課程以及在遊蕩在異國他鄉的生活經歷,「告訴我你平時吃什麼,便能說出你是一位怎樣的人」,而在電影《小森林》中,女孩市子的母親也有類似的人生金句:「做出怎樣的菜就會是怎樣的人,所以用用心吧」。年少時總抱怨母親做的小炒青菜是圖省時間的簡便之為,直到長大之後獨立生活,嘗試為自己做菜,才開始體諒母親當年為了做出可口的青菜而仔細剝去菜莖的用心。此處令人感懷的,是親情的溫度。
在什麼季節,做什麼事情呢。對於這部影片,相信這樣兩種人會擁有更多感慨:一種有過鄉野生活經歷,一種是真正下過廚房的人。哪一種植物是怎樣形態,開出怎樣花朵,結出什麼果實,何時播種採摘,怎樣更為可口。這種心境來自於每種植物與尋常日子之間切實可靠的聯繫。春天水田中插滿秧苗時入山採摘蕨苔,夏夜宜飲一杯冰鎮甜米酒,秋天用糖水熬煮樹林中撿回的栗子,大雪冬日圍爐而坐,喝著熱茶烤蕃薯片。正是季節變化中自然給予的不同饋贈,才使人對尚未來臨的日子擁有始終新鮮的期盼。想起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寫過這樣一段話,當人長辭此世,萬事皆可忘卻,唯獨季節與時序更替,令人難以忘懷。女孩騎著腳踏車,就這樣輕快地穿行在寒暑交替的山林間,獨自對著景色吃完一份份只為自己準備的點心。這樣的生活,有些孤獨,又有些安慰。如同古詩中的句子,「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水田中的稻穀,會聽著人的腳步聲慢漫長大。影片中,孩子們在雪地裡排隊站著,對儲藏在大雪中的食物輕輕祈禱,「請你一定要變得好吃哦」。於此處,物心,體現在懂得草木衣食的來之不易,以及因之擁有的尊敬與愛惜。在日本,當人們打開便當拿起筷著之前,總習慣說一句「いただきます」——這句話在影視及文學作品中一般被譯作「我開動了」,而原意其實是「我從您那裡領受「生命」了」。在無數至為平淡的生活場景中每聽到這句飯前禱告,總被輕輕地打動。
有人說,人生在世無非是過日子,對於返璞歸真的田園生活,快節奏都市動物終歸只能嚮往。事實上,飽受朝九晚五通勤之苦的人群,離開土地太久,難再擁有回歸自然的心境。能夠有欣賞物候與時令變化的心情,是近乎奢侈的事情。與之相伴的,鄉村生活中溫和親近的人際關係,也日漸式微,取而代之是越來越多被通訊工具及利害得失影響的交往氛圍。
海德格爾曾因詩人荷爾德林的詩句談論過人類的詩意棲居,這種「詩意」除卻文學審美上的意境,更包含著人作為主體的主觀能動性。換言之,構築和創造詩意,才是人類真正得以實現自我價值,實現「存在」的重要途徑。如這位浪漫的存在主義哲學家所言,人與自然相親,未必只有回歸山野才能體會自然的慰藉。清風明月不用一錢,「人安靜地生活,哪怕是靜靜聽著風聲,亦能感受到生活的詩意」。
日復一日的勞作,音信渺茫的母親,在詩歌般寧靜的田園生活中,市子依然是那位滿腹心事的少女。當她以一個都市生活中的「失敗者」退回小森,無盡山巒作為懷抱,田野是她退一萬步之後仍可擁有的選擇。這樣一種選擇,是回歸,也是退路。
儘管是這樣相安無事的獨處,也需要面對與世界的關聯之中種種無法迴避的關係——與自然,與他人,與自我。曾經無法跨越的難題,終究要走回來再次面對。在心中持有一小片土地的自由,會時時提醒著,也許你我不必成為,人人都努力要成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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