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人去空錦繡 花樣年華始自知

       這是一部有風情的電影。小巷裡搖擺的燈，似搖曳的美人腰，更是起伏不定的心情。那些優雅的伏筆和花樣的年華，都溶進了那片婆娑的光影中。情節似錦緞般鋪瀉，一切仿若順理成章。暖融融的曖昧，是上翹的眼線，是裊裊的煙。
       纏綿的夜色中，陳太太蘇麗珍對周先生說：「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開始的。」這句話與其說是一個問句，不如說更像是旁白。側影交融，蘇麗珍和周慕雲早已暗生的情愫在此刻鋪陳開來。鏡頭切換，無數暗喻悄然而生。周先生說：「總有一個人會先開口吧。」又說：「事到如今，誰先開口有什麼所謂。」望著蘇麗珍離去的背影，周先生的眼神卻似乎在說：「其實，是否開口又有什麼所謂。」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然而發生的一切，卻因眼角眉梢洩漏出的蛛絲馬跡而昭然若揭。
       刻意隱晦的鏡頭，那些令人侷促不安的沉默，真正的偷情明確地發生在意念里。事實上，在最初的幾次約會中，蘇麗珍和周慕雲的話題總逃不開各自的先生或太太，而他們之間的愛情似乎只是各自婚姻的附屬品，那些交織著的情感只是影影綽綽地出現在平凡的生活中。在這場偷情中，雙方都慣用隱忍的伎倆，而正是這些壓抑才使得情感最終發酵，誕生的愛情愈發綿遠悠長。影片中，眾多唯美的隱喻令人心醉。例如蘇麗珍穿的那雙原屬周太太的高跟鞋，擠腳的鞋子，正是像徵著這份令人倍感壓迫、卻又因這份緊張感而刺激叢生的不可外揚的情感。
       旗袍布料上肆意絢爛的花朵映襯著蘇麗珍的一顰一笑，然而令人印象尤為深刻的卻是蘇麗珍的眼淚。蘇麗珍第一次的痛哭是在浴室中，喧譁的水聲壓蓋不住失意的哭泣，蘇麗珍與將自己帶入婚姻的那段愛情的決裂拉開了序幕。蘇麗珍第二次痛苦失聲則是在樓下的巷子中，周先生的肩膀上。彼時，大雨初歇，他們預演完分別的場景，嘗試著與萌芽的戀情決裂，卻發現那份喜歡早已深深植根在敏感多情的心中。這時，蘇麗珍才徹底從情感上與自己的婚姻決裂開來。在這場戲裡，周慕雲鬆開的是蘇麗珍戴著婚戒的左手。而當二人坐到車上，蘇麗珍對周先生說自己今天不想回家之後，周慕雲緊緊握住的是她的右手——有一隻璀璨的寶石戒指戴在中指上。然而質問丈夫的情節可以重複，分手離別的場景可以模擬，付出的情感卻從此覆水難收。
        當這場以假亂真的戲終於弄假成真，主角們卻開始上演形影相弔的把戲。到新加坡時，蘇麗珍的左手上已然空空蕩蕩，唯余右手中指的寶石戒指，後來回到香港重租舊房時亦是如此。而周先生亦隻身遠赴柬埔寨，將內心的情愫傾訴在寂寥寺廟的柱洞裡。二人最終沒有相遇，但是重訪舊屋卻印證了二人的默契。是的，你打來的電話，不用言語，因為我知道電話那頭是你；我路過舊時房門，無需敲門，因為我知道門內有你。你在佛寺柱洞中的秘密，不必告訴我，因為我早已洞悉，懷念那段時光的人，不只是你。而我，最終離開你，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而是不知該如何繼續。

附記：二零一五年夏，這部電影被移植到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鏡花水月」的展覽中。喧噪的人群，擁擠的展廳，觀者們注視著螢幕上蘇麗珍的愛恨痴嗔，滿廳的旗袍似乎因為那抹麗影而終於鮮活了起來。王家衛在影片中也大量應用了鏡中的影像，似乎印證了這場註定如鏡花水月的愛情。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領略了這些華麗錦緞背後的淒涼，只是覺得莫名的哀傷。影片的最後，柱洞中茂盛的野草蔓延著愛情的模樣，只是歲月，最終迫人淡忘了，在那場棋逢對手的愛情中，是誰曾與我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