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間需要用時間推倒一面牆

理解之牆

小時候，等到做飯掃地的時候，我就一肚子怨氣撒向老弟，可勁數落：你看，都是因為你，要是當初把你換成那家的妹妹，現在這些事何以輪到我來做。這裡須得解釋幾句。我媽在我弟淘氣的時候常說，早知道，原來還是該把你同另一家人的女孩子換了，得省多少心啊。我媽原來一直是想要個女兒。好在我弟內心足夠強大，惰性足夠強大，完全不吃這一套，該吃吃，該睡睡。這都是命，有些人生來就是該他吃和睡，有些人就該著掃地煮飯。這樣一想，就好受多了。換句話說，我只好認命。
電影《如父如子》講的也是換孩子，但卻是真換。野野宮一家過的是標準都市中產階級生活，丈夫野野宮良多大學畢業在大企業上班，妻子野野宮綠是全職太太，兒子聰明乖巧——這大概也是中國男男女女們的夢想吧。關鍵是，丈夫還很帥，工資不低；妻子還很漂亮，懂事暖心；兒子還很爭氣，沒有氣哭老師，沒有有事沒事欺負女同學鑽女廁所。然而，千不該萬不該，妻子生產的醫院通知說，他家的孩子出生後，因為醫院的疏忽，可能抱錯了。後來一鑑定，父母和孩子的DNA不匹配。晴天霹靂。丈夫正好找到致命的原因——車窗外，大雨，野野宮良多一掌打在玻璃上。鋼琴舒緩的背景音樂也戛然而斷——老子這麼優秀，娃彈個鋼琴都操使不好，我就說嘛，肯定是基因錯了，這不，原來是娃抱錯了。後來妻子野野宮綠就哭著說，你一開始就接受不了慶多沒有你那麼優秀。意思是他一開始就在輕視孩子，質疑妻子。血緣不符，正好換了，丈夫沒有妻子那麼多糾結。
野野宮良多的世界裡，家裡的人都該井是井，條是條，努力拼搏，不要那麼感情用事。加班的夜晚，他對妻子說週末要陪陪慶多。妻子說，你這話都說了好多遍了。後面齋木就對他說，你該多陪陪孩子。良多說，我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齋木說，父親也是無法替代的工作吧。按照良多的意思，他有事業，不能耽擱；家裡日常開支，一家三口的生活，得要他去承擔，假如他把大把的時間花在陪家人上，那麼另一頭就要塌陷。他的想法也並不是沒有道理。
相比野野宮家，領錯孩子的對方即齋木雄大家，在小鎮上，齋木經營維修部和雜貨鋪，妻子尤香里在快餐店上班。經濟上並不寬裕，自然沒法跟野野宮家比，房子也破舊。但是，齋木家卻其樂融融，父子父女關係親密，常常一起玩，齋木幫孩子們（齋木家兩兒一女）修玩具，和孩子一起洗澡，還常帶家人出去旅行——最初雙方家長見面，齋木雄大給野野宮良夫婦多看的一段關於疏晴的視訊就是一次外出遊玩拍攝的——他們夫婦也很理解孩子。所以，當交換後的疏晴因為待在城市裡的房子裡憋得慌（父親不陪他玩，他也不能像在鄉下時一樣出去放風箏）跑回原來的家後，前去接他的良多對齋木夫婦說，應該教訓疏晴，而不是犯了錯還讚揚他，齋木夫婦就特別不理解。
齋木一家和良多一家的不同氛圍，其實也是兩種觀念的差別。往大里說，是城鄉之別，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往小里說，是處理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的具體方式的不一樣。良多是想讓兒子拼命努力，像他一樣能幹，所以不能輕易放棄（比如彈鋼琴），生活和學習都得是任務，必須一樣一樣高標準地完成。可能一想到這個，我們很多人都會反對，這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但事實上，身處現代都市的我們，大部份人都是這樣過的，或為了升學，或為了考級，或為了當人上人，或為了更多的財富。齋木更看重快樂的生活，有錢沒錢那是另外的事，日子須過得開心，一家人要一起玩兒，要相互融合。
寫到這兒，本文其實想說的是父子關係。日常生活中，母子關係可能更融洽，孩子對母親的依賴性更大，也更親近——影片中野野宮綠和慶多就是如此——父子關係常是對立的，不少衝突。甚至有說法，隨著現代生活的推進，單親家庭愈來愈普遍或者父親在外的時間越來越多，母親在家庭教育中的作用將會凸顯。然而父子關係卻又是難以說清的。說父親不疼孩子，可能每個父親都會表示反對，打死都不會承認。事實上，我們也看到了良多的不捨，以及後來向律師朋友自承，雖然贏了官司，但卻並不是贏家——因為他傷了慶多的心，同時並不能贏得疏晴的信賴——後來看到慶多為他偷拍的照片時，流下了本不輕彈的淚。所以，倒不用去譴責野野宮良多。我倒是願意相信另一種解釋：父親更偏理性一些，而且有時候不懂得如何去表達愛，因為他們堅持克制，有時還愛繃一點男子漢的面子，也不願意主動去理解兒子。加之野野宮良多在學習和工作上一路凱歌猛進，沒遭受多少挫折（雖然他也曾經遭到父親的逼迫，同父母關係也不太好），他難以明白曲線式的情感波折，不明白人性人生的艱深幽微處。人與人的關係有時候是很複雜和需要花時間去經營的，他以為世界都是直線式的，好多東西換算成貨幣單位就可以解決——事實上，起初他就想用金錢來打發齋木，爭到兩個兒子，他對齋木家也是高高在上的態度。當然你也可以說，遭受挫折，體驗過生活的艱難，也可能變成張愛玲筆下變態的曹七巧。那是另外的問題，不必在此糾纏，況且曹七巧的後半生是配不上她的苦難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她沒有從苦難中獲得新生。
這個時候，父子之間需要一同推倒一扇牆，一扇阻礙理解的牆。方式有很多種，有可能是兒子後來當上了父親，明白了老父的一片苦心（良多就對疏晴說，不要問那麼為什麼，你以後回明白的），父子和解——經歷換子一事後，良多也覺得自己對父母太過冷對，主動向母親道歉；也可能是兒子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弄得父子關係很僵，但是後來父親也終於理解了兒子的價值追求，下一代人不一定按照父輩的經驗辦事和生活，老謀子的電影《千里走單騎》里，高倉健飾演的日本老人就是這麼辦的；也可能是父子一起經歷一場危機，憶往追昔，等過了難關，理解也就加深了。大鬍子弗洛伊德說，父子天生就是仇人。其實父子一場，又豈可是這樣一句撇脫的結論可以完結的。野野宮良多努力想讓疏晴融入新家，甚至自己在家加班忙公司的事時還配合兒子玩槍戰遊戲，但最終發現，原來六年的時間，非親子慶多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共同的生活，他們已經難捨難分。電影的結尾，良多終於向慶多說了聲對不起，不是自大的勉強的聲調，而是由衷的。兩家人也由此難分了。
如果非要說影片有什麼教育意義的話，那麼我倒是願意說，文藝作品能夠改變現實的力量畢竟太弱，正如苦悶的青年在小說中尋找戀愛的技巧，但終歸顯得笨拙，他還不如多去試幾次錯。文藝作品更多涉及的是人的情感，它讓我們明白人世的艱深幽微處，加深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理解。退一步說，至少讓我們多少看到自己生活出了點問題，在你闔上書走出影院或者關上電腦的那一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正如我們去看《死亡詩社》，去看《心靈捕手》，去看《聞香識女人》，不禁一嘆：我天，我怎麼是這樣的父親，我怎麼不能成為這樣的老師，我怎麼就不理解他人的價值追求和情感世界。問題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堅硬的現實不是看過一部小說一部影片就能喚醒人的智慧、膽識和共識去推牆見花開，破冰見流水的，但至少，我們向理解之牆總靠近那麼一點了。
經歷共同的成長後，我就覺得，有個弟弟還是不賴的。我老爹就常說，媽的，兩個兒子，打架好有個幫手啊。架是沒打，但想到有個幫手睡在你旁邊，感覺也還是不錯。媽的，幸好沒把老弟換出去，後來那家人過得很慘，我那可能的妹妹也是到處漂流寄居——要是換出去，我老媽還不得以淚洗面一輩子啊。
二〇一五年一月十六日凌晨 五月十九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