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絆之味，以及被辜負的心意

時隔五年，《深夜食堂》電影版終於熱騰騰出爐，就像一道烹飪已久的菜。儘管烹飪已久，也斷然不是世俗眼中的饕餮美味，卻依然留守著那份遠勝於佳餚的清香。而電影裡那間縮擠於新宿街頭後巷的小小食堂，也依然遺世獨立地等待著一群群都市夜歸人，祭出那看似微不足道的暖暖的慰藉。

與電視劇版一樣，電影版《深夜食堂》同樣以車水馬龍的東京夜景作為開場，伴以鈴木常吉那首氣息孤獨的《思ひで》，聽似沉鬱而悲傷，卻又滿溢著治癒的暖流，彷彿一整個夜晚被默默傾吐，道盡長日慢慢後的酸楚與寂寞。而正是這伴隨我們五年之久的旋律，使世人對《深夜食堂》的感念，漸漸從舌尖味蕾融化入內心深處：「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當料理變成了情感，也是回憶的寄託。」

這一次，松岡錠司獨立執導了三個故事，而並未與山下敦弘等導演合作；但男主角依然當仁不讓地由年逾六十、卻依然英氣逼人的小林薰擔當。這位右臉有著謎樣刀疤的深夜食堂的掌勺人，曾經演慣了父親和賭徒，如今終於憑藉《深夜食堂》的熱播在日本人氣飆升，而食堂老闆的角色也意外地為他打開了另一道演繹之門。

影片中的三則故事對應三種食物，分別是：那不勒斯鐵板意面、山藥泥蓋飯、解酒的咖喱飯。正如劇版一樣，這裡永遠都不會有滿漢全席，不過是稀鬆平常的家常便飯，饑寒時暖心暖胃，傷神時熨帖人心。至於食物背後的情感故事，也永遠都不會有轟轟烈烈，不過是喜怒紛擾的人之常情，按日本人常用的詞來說，即「羈絆」。

所以，《深夜食堂》的情感訴求終究還在於心靈雞湯式的內心流淌，食物則更多地成為了融化情感的載體，就像另一部日本美食電影《小森林》的真正訴求更在於培植原生態的心境，而非簡簡單單地重返田園。換句話說，它們都註定不會是「舌尖上的日本」。

當我重新回顧電影裡的三個故事時，恍惚有種「局外人闖入局內」的不合時宜的感觸，就像面對著整座東京汗牛充棟的「人間喜劇」中的三個小小瞬間，倘若不努力銘記，就怕轉念便會忘卻。殊不知，作為見慣人世百態的食堂老闆，小林薰大叔是否也曾有過這般異樣的心境。或許，五年來無名無姓、身世如迷的他，每每回憶起已逝的滄桑年華時，也會有種似乎不曾親身經歷過的疏離感吧。

在第一個故事中，高岡早紀飾演的川島玉子因情夫過世變得一無所有，而平庸無奇的上班族西田的出現，似乎為她空缺的情感尋得了救命稻草。然而，玉子最終還是拋棄了她的新男友，她對他說：「再珍貴的回憶都會褪色。」殊不知，生性愚鈍的西田又何從真正理解玉子落寞的心境。對玉子而言，那不勒斯鐵板意面作為市井的大餐，裹藏了太多昔日作為富商情婦的美好記憶，彷如一種廉價的奢侈。一個懷想奢侈過往的女人終究是貪婪的，巨額遺產的誘惑給了她拋棄西田的理由。而西田給予她的短暫慰藉，卻像鹽漬的過咸櫻花，再好的心意都註定被辜負。

多部未華子主演的第二個故事則充滿了溫暖的信任。多部飾演的女孩美智子初來東京，開啟全新的人生旅程，她以香芋飯重拾家鄉的味道，決意認真做料理，做出屬於自己的最好的美食。她做給朋友的煎蛋燒，做給外婆的愛心便當，因為用心而被誇獎；就像食堂老闆做給她的山藥泥蓋飯，都成為一種不可名狀的溫暖。生活中固然會有一些不幸的事，但吃著美味的食物就能獲得幸福；而這種幸福，需要消耗時間才能慢慢體味。

第三個故事則充滿了死亡氣息，將捨棄與重生的羈絆娓娓道來。在3.11日本大地震央痛失愛妻的大石謙三，終究沒有機會再完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夙願。他對新的愛人志工明美的用情，不可避免地成為對逝去妻子的彌補，繞不過的心坎終究難逃借酒澆愁的痛楚。而食堂老闆為他端上的那盤解酒的咖喱飯，卻讓他漸漸明白：人人都有重新做人的權力。然而，有些記憶註定難以抹滅，而咖喱飯恰恰需要和家人一起吃，才會有一種滿滿的幸福，但時間終究是最好的止痛劑，儘管對謙三而言，這樣的幸福還需要慢慢找回。

縱觀日本電影中的美食，往往看似「精，少，淡」，卻又入味醇遠、回味悠長。除了《深夜食堂》昔日劇版中令我印象頗深的貓飯、雞蛋燒、馬鈴薯沙拉、烤竹莢魚乾等之外，最讓我記憶猶新的還屬伊丹十三《蒲公英》開篇的吃麵戲：「醬菜閃亮，海苔慢慢下沉，春蔥漂浮著……三片豬肉很有禮貌地隱藏。」簡簡單單一碗麵條，給予吃麵人的卻是一種「努力加餐飯」的生活的勇氣。至於小津的《茶泡飯之味》、本廣克行的《烏冬》等，則早已成為我們認知日本飲食「淡中有真味」的影像文本。

而電影版《深夜食堂》中的三道食物，無論風味獨特的那不勒斯鐵板意面、口感細滑的山藥泥蓋飯，還是餘味醇香的咖喱飯，儘管並未完整呈現料理過程，卻盤盤道盡人生的況味。無論昔日體味過廉價的奢侈，抑或經歷過撕心裂肺的苦痛，都終將伴隨時間的流逝如過眼雲煙，最終留下的只是「淡」的真味。

而松岡錠司導演最終留給《深夜食堂》的，所幸也是一個淡淡的暖色結尾。我想，所有真正熱愛生活的人，都不會辜負那些蘊藏於食物間的滿滿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