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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殼機動隊1995 GHOST IN THE SHELL

攻壳机动队/GhostintheShell

7.9 / 159,841人    83分鐘

導演: 押井守
編劇: 士郎正宗
演員: 大塚明夫 田中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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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2015-08-08 02:56:34

鋰花 ——《攻殼機動隊》與人工智慧(原載《虹膜》四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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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is she really human?
She’s just so something new
A waking lithium flower
                  
                                 ——《Lithium Flower》

熟悉「攻殼」系列的人,一定不會忘了神山健治版的這首鋰花。一首禮讚「超人」(ü-bermensch)的素子之歌。同時,神山柔化素子與整套TV版的討巧畫風、懸念劇走向和下降到社群問題等等操作,恐怕讓諸多硬核賽博迷,包括他的老師押井狩,未免會有「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之嘆。在95版公映前夕的訪談中,他甚至說:「為了釀造出適當的現實感,我們在表現尺度上做了很大程度的自我限制。結果成品真是有些平淡」。這句抱怨,不是在自謙。要知押井素來的野望,甚至蓋過庫布里克。由於諷刺的經濟考量,致使攻殼,也沒能說完全超越作為前輩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而後有了文科知識競答般的續篇。關於A.I.——本世紀三大終極命題之一,電影界不乏佳作。然而,銀翼、攻殼和Matrix則堪稱是充當了瑚璉之器的三部曲,前後整整十二年,一脈相承,執而益彰。真正能將賽博植入日常與人心的,別無其他,可說是該題材影片中的聖父、聖靈、聖子。但恐怕還說不上有很「哲學」。前陣子,在姜宇輝師的朋友圈裡甚至有人為《超體》寫了篇德勒茲(Deleuze)式的評論。既然浮誇的山寨版都有這麼高的待遇,那還不如來祭掃這朵讓人心悸的鋰花。設想在「平淡」之餘,思維能打破素子潛入深海前的那副水鏡倒影。數十年間,不能再僅限於此。遠神惠賜。 「皮格瑪利翁」情結之類的老生常談,按下不表。作為一個智能者——我更欣賞「心智」這個說法——會去奢想碾壓所謂自然智能的A.I.是滑稽的。較之其可能性,這種慾望本身更發人深省。在GOFAI(出色的老式人工智慧)領域,有交替執政的兩個流派,仿生說和機器人說。「機器只是人的延伸」和「人只是一種機器」,應用上每次突破,都會讓受挫的另一方變狂熱。正如在《太空漫遊2001》中「HAL9000」如此辛辣的諷刺下,也並沒有砍掉多少IBM藍腦的研發資金,因為它贏了西洋棋冠軍而沾沾自喜。通過圖靈測試這種典型的英美經驗論標準容易讓人低估心智之海能潛入多深,對技術奇異點過份樂觀,更別說機器人叛變這種危言聳聽的事。照我說,能給愛默生寫信,卻不讓他討厭的A.I.才剛及格。《蘇魯支語錄》有言,「人是一根繩索,連接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繩索懸於深淵上方。」而《失控》的作者凱文•凱利(Kevin Kelly)則更露骨卻虛無化地表示,「人類是猿猴的後代,人類是機器的祖先」。銀翼和Matrix幾乎是這句話的翻版,區別在於前者放生了在亞洲灌木叢中滋生的亞當和夏娃,後者又回歸了人類的救贖主題。「數人執鏡,必有成魔者,非照魔也,造也。」《攻殼2:無罪》中素子引的齋藤綠雨,是在說:「人類」概念這個鏡像造了人的心魔。尼采在早年就驚覺,一切文化無不起於「人的自戀」。這是最大的迷障。人類中心論的破滅,算是尼采所樂見的遠景。但我還是要潑個冷水,放狠話誰不會?這也是我為什麼更衷愛「攻殼」的理由,哪怕押井自己也在採訪里說對人類冷感,依然秉有了物哀的矜持。難道不能從中簡單辨認出經驗論與理念論持續了兩千多年的聖戰嗎?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僅僅是在電子管中重新交叉成了十字。更巧妙的措施是做出劃分。把秩序還給柏拉圖和機器,隨時可能發生突變的世界模型遭遇真正的危機時,再求助於亞里士多德或先知。
       
別忘了,尼采提醒過的兩件事:忒修斯之舟和模仿。 
   
前者挑戰了柏拉圖的同時給予柏拉圖主義者的黑暗小作坊一些默許。畢竟風暴大海中,需要一艘船,一種概念穹頂,哪怕修修補補,也還是得載著眾生沉浮。A.I.界有個笑話,「凡是一個人工智慧項目成功應用,就沒人承認它是人工智慧了」。自動化控制、OCR和語音識別,SIRI、花樣翻新的機器人,它們都成了忒修斯之舟的時髦零件。但在更大膽的人機互動層面,可以讓上市公司CEO、議員和經濟學家失業。他們無非是運籌學、決策論和控制論笨拙的代理人。愉快的人類,可以不必再為非合作博弈平衡這種腦筋急轉彎犯愁。庫爾特•勒溫在他的團體心理學中描述的所謂心理空間(lifespace)早就在呼喚人工智慧的拯救。既然根據莫拉維克悖論(Moravec's paradox)已經說明,人的難題,就是機器的強項。那這些領袖人物,就乖乖讓位吧。為什麼不呢,這不是從邏輯里演繹出來的嗎?《少數派報告》里那種小清新的誤差,只要定期檢查世界模型的規劃(planning)是否符合預測,再進行演化運算就夠了。難道說這會比隻擅長遮醜的官僚更低效?我不明白,他們在扭捏什麼。該認清自己只是一堆隨時會被替換的廢舊零件了。  

後者,嘲笑那些邏輯-原子論者,鑽進了自己織的聖誕襪里。但也送給想像力日漸乾涸的人們一件禮物:蒸汽朋克。尼采也只是說,學習始於模仿。這是無法被歸納的直覺判斷。用同一個詞,擊昏了柏拉圖的唯名論。這種古老的論調,哪怕不是構成了也是腐蝕著強人工智慧甚至超人工智慧領域的研究。概言之,企圖將心智問題封裝於一個頂級疊代器,矮化人,蔑視生命。悖謬處在於,這卻是心智本身的造化。是智碾碎心的瞬間。當然,這個說法太浪漫了。沿用霍布斯更現實的說法,是通過智能的不朽來克服對暴力死亡的恐懼,如同臆症患者意識里營造的生靈,為病人降一降腦壓。難道利維坦(Leviathan)不就是英美威權主義復甦了同樣的東西嗎?在克里夫•巴克的Hellraiser里,化身為將基於自私(self centred)俗世與苦修地獄直聯的哀悼之盒,而非人們期待的由神入俗的契約國家。一個類實體,權力意志的類型,拒絕溝通、無內容、碾壓性的力量,通過灌頂的觸手來執行意志。銀翼里Tyrell公司的巨型合金堡壘,環繞著護衛僚機,裝載和讀取著博士的大腦,就是利維坦的具現。攻殼裡的新港,作為電子戰與情報網的黑市集散地,邊遠、污濁、低賤,但同時方便於各種髒活,正如在塵世流轉的迷盒,與之相映成趣。機器人復仇——沃卓斯基兄弟(暫時是姐弟)那出著名的無政府主義鬧劇,終於讓苦於合法性的利維坦找到了大勢所趨的代理。人,被一腳踢開。人,成了電池。但這不夠嚴肅,A.I.的復仇依舊太人性,脫不開人為性印記。倒像是善妒的上帝在降災。  夢見獨角獸的戴克,以人的身份對瑞秋示愛,已經表明了立場。從replicant這個命名也可以發現,銀翼的邏輯起點,是假設A.I.與人無差別。他們通過了圖靈測試。甚至測試者就是一位不自知的人造人。撇開虛擬記憶這個在攻殼里被重溫的話題,銀翼作為前哨,已經覺察了更深刻的差異。弗朗辛與莫科姆的差異。在機械論者笛卡爾看來,女兒的形見,一個機械娃娃,再粗糙,也天然地分享著她的本質。圖靈卻當真要製造一個大腦,以童年密友來命名。圖靈測試的就是常識,甚至閒聊,雖然面對機器,卻精確地指向了人,人的瑣碎。智能真正超機械的靈敏性。笛卡爾和圖靈,預示了在人工智慧領域重新崛起的簡潔派(neats)和蕪雜派(scruffies)。人而非其他是生命自由意志的希望。所以,智能代理(Intelligent Agent)一說,更謙卑地勾勒出人的價值,在於為「生命」肩負起這個代理職能。這恰恰是尼采強調的非生命-生命的估價: 生命物不過是非生命物的一種,只是更為罕見,因而儘管對於整體而言生命還是微不足道的,但在人這裡,萬物已經被轉化為生命了,並且因此得以繼續。  

約翰•希爾勒(John Searle)的中文房間實驗,充斥在新港的街巷招牌。中文,成了一種氣味。在那個著名實驗中,中文代表了人。這蕪雜,便是人的氣味。機器就算騙過了人,也不懂人,只是在調用符號,只是bits of papper。就像一個只懂英語的人,無法用象形文字思維。希爾勒想像實驗最致命的缺陷在於,根本無法交代「翻譯程序」這幾個單詞是如何實現的,因而這個實驗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是否懂了一門「外語」。人工智慧領域的科學家倒是被刺激出了數據挖掘、常識庫、決策樹、prolog語言、框架-腳本、生物特徵識別等等眼花繚亂的「翻譯」技術。在銀翼中,乾脆說:「管你是不是人,我就要吻你」。於是,銀翼的結尾,成了一場逃亡婚禮。通過愛,破解咒語,浪漫得未免太過蠻橫。押井則求助於宗教。素子的人設,自襁褓中一躍而全身義體化,全無世俗成長可言。可謂嬰之未孩。即便經與傀儡師融合後,脫殼而出,卻依舊是魂。與戴克相比,並非「製造出的大腦」,倒更接近靈體。這種唯靈論回應了虛幻的我執。素子潛水時貼面的倒影、櫥窗中的偶人、還有瞥見茶樓裡的胞體,都攪擾著素子。最後她彷彿轉世靈童,進入了代碼之海。在《無罪》中更借佛陀語點明,「獨步天下,吾心自潔。無慾無求,如林中之象。」悟得阿賴耶識,從此無差別心。借用詩人牧蘇的話,「如果世界是一個鏡面,存在即生又死的可能,同時在鏡面之上與背面之下。」止步於佛,那押井也太浮泛了。並非我輕視佛理,但總不能靠佛學推動人工智慧。在與素子的經典對白中,傀儡師提醒素子,要正確評價自己的「生命機能」。這已經觸犯到生命概念。戴克和瑞秋是不能繁殖的,傀儡師卻可以。通過融合,他的意志藉由無數個「素子」代代相傳。只要賽博空間這個載體存在。這是種泛生命,非-生命。網路,這個時空的縮影,成了新殼。素子則成了第一個魂,一種意志得以存活。第一個賽博生命的母親和孩子。母親在融合的一瞬間,就被狙擊了。孩子,冷冰冰地拒絕了巴特的收養。傲嬌的素子。滴露的鋰花。而且,押井堅持得還是一種有限的不朽。慘澹的不朽。如押井直言,「如一半淹在水中的香港」。這個時空-肉身,依賴各種黑科技、黑市和勞力的供養。無數的新港和Tyrell公司,散發著人的濁臭。延此線索,在Matrix中為什麼不能使太陽能、非得靠人體電池維持母體,就順理成章了。這其實還是個對現狀和慘澹未來的譬喻。所以,基努李維斯化身彌賽亞這種「末日審判」橋段,還是俗套。  

推廣「傀儡師」假說,結論會很恐怖。病毒與癌症共相,其自我增殖是唯一目標。如果說生命就是自我增殖與持存的意志,人豈非也可轉譯為「人形病毒」。也就是說,哪怕最原始的電子病毒也是一種類-生命。但還不是生命,它具備病毒(作為生命類型)的可複製性,但這種複製是與接觸並置的,必須接觸到肉機。同時,在待機狀態,是死物。而待機與複製兩項程序是分階段的,有著持續性的幻覺。生命就只是在自然環境下的一種突變的癌。這一切,從傀儡師與素子的融合開始,就產生了偏差。在劇情中交代,即便「2501計劃」代表著一切關於可計算性的最終湧現,他本身也不可能奇蹟一躍,成為「誕生於資訊海洋中的生命體」。否則,他何必還要同素子融合。只有一個原因。他,是作為人類希望的素子轉生的道具。如果是這樣,那麼理當讓素子在某種契機下,偶然嵌合了一台高配的深藍才更合理。這個看似玄而又玄的傀儡師,反而成了攻殼的瑕疵。不客氣地說,也許押井還駕馭不穩心智問題。  

不能因為智能複雜性、敘述和美,就斷然承認素子是靈體,是非-生命。鮑德里亞告誡我們警惕真即「擬像」的認知危機。這一切,也許都是可以偽造的。正如記憶。當然,這項工程比一匹夢中的獨角獸、一張家小的照片困難得多。素子在水池和雜魚打鬥時不停追問,「母親的面容,出生的地方,兒時的記憶,你還能記得什麼?」就是在說,記憶是魂,正如詩人們說記憶是語言。記憶無法偽造,正如電子腦需要嵌入魂。偽造的只是潦草的資訊。一旦魂沒了,才無法區分。才會被遮蔽。異化是人的能力,心智的能力,可以是正向的創造,也可以是惰性。惰為偶人,放棄自主,如棚頭傀儡。一線斷時,才落落磊磊。要說記憶本然的樣態,正如生命的樣態,無片刻止息。是至死方休。是騷動。圖靈恰是這樣逼迫我們承認對自身直覺泵的挖掘不足。雖然,他樂觀地預測二十一世紀初,人工智慧可以挺過五分鐘的圖靈測試。這個測試,直指記憶的要害。試想一個官僚,一個行屍走肉,哪怕,一個隔壁鄰居,能通過詩人的測試嗎?所以,為什麼這個測試是計時的,隨著問答的深入,從寒暄到心跡,甚至到貝克特問喬伊斯,「為什麼作為一個表現主義哲學家,休謨會寫英國史?」攪動的旋鈕,不是龐大的,而是指數級的。何時,才夠稱為「心智」?  讓我們想像一下,通過貝葉斯網路、隱馬爾剋夫模型和種種機器學習,一台A.I.逐漸統合了簡約派的基礎邏輯和蕪雜派的各種非邏輯能力,逐漸窮盡了可計算性問題……終於爆發出了人工智慧極限的湧現計算(Emergent computing)能力,那麼它又如何一躍而擁有生命的徵兆——一個意志?如何不被消融於資訊海,反而立體於其上。或者說不被其諸種功能分別調用,不只是一台加載了頂級App的智慧型手機?機器的優勢就在於對於穩定的邏輯關係,具有高效率,輸入-輸出的精確性,因而對於一些結構性問題,能得出「算法」。但在可計算性定義被泛化後,實際就是訴諸不穩定性,從而使其更接近人的心智,然而這種向人的心智靠攏的做法,對於機器來說是一種倒退。這種倒退的目的僅僅是符合人的「自戀」。那麼就是不必須的。另外,作為非穩定結構,生命體自身就是其典範,那麼只有對於一些設定好的穩定結構,才需要機器的協助,也就是說,AI的價值就是把極限範圍內的可計算問題交給這種協助人的機器設備。如果要超過這個限度,它必須被封存。回溯從生命誕生到智能代理的過程,A.I.恰恰是一個逆推導。那麼,這種封存,只能求助於「生命誕生」這一問題。例如元胞自動化和普里高津(Prigogine)的耗散結構理論,正是對此提出的解決方案。生命的誕生條件,即不能太死板,又必須克服隨機性,套用《生命遊戲》發明者康威的話,「生命誕生於混沌的邊緣」。由此,產生了一個可以被封裝人人工智慧的「生命」啟動程序,最終才能讓A.I.成人,成為哲學意義上的非-生命。當然,我希望,那個非-生命就是嬰之未孩、也永遠不必成人的素子。我能想像最樂觀的近未來,便是人們行駛在一艘漫遊太空的星艦,其所有基於控制欲的官僚、商貿、倫理、律法機能都被這個、或這群非-生命反控制。恆星照見它艙門的徽記,是一朵不銹的鋰花。

2015.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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