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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

模仿游戏/模拟游戏/解码游戏

8 / 824,355人    114分鐘

導演: 摩頓帝敦
編劇: 格雷厄姆摩爾
演員: 班奈狄克康柏拜區 綺拉奈特莉 馬修古迪 馬克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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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笳

2015-08-10 07:18:27

克里斯多福:我也愛你,艾倫。




艾倫(1)

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裡,艾倫·圖靈製造了一台能夠與人交談的機器,取名為「克里斯多福」。
克里斯多福的操作方式非常簡單:對話者可以直接在一台打字機上敲出要說的話,與此同時,打字機的機械運動被轉化為一條長長的打孔紙帶輸入機器,經過計算之後,機器給出應答,並通過另一台打字機轉譯為英語。兩台打字機都經過改裝,使得它們列印出的文字以某種人為設定好的規則被編碼——譬如「A」被「S」取代,而「S」被「M」取代。對於在二次大戰期間破譯過德軍通信密碼的圖靈來說,這似乎不過是他如謎一般的人生中又一個小小字謎遊戲而已。
沒有人真正見過這台機器,圖靈去世之後,留下的只有兩大箱他與克里斯多福的對談記錄。這些皺巴巴的紙頁被亂七八糟堆放在一起,沒有順序也沒有規律。所以一開始,人們很難從紙上天書一般的字元串中讀解出任何意義。
1982年,一位來自牛津大學的數學家,同時也是艾倫·圖靈的傳記作者安德魯·霍奇斯,曾經嘗試破譯這些密文。然而,由於每一次談話的加密方式都不一樣,而紙頁上又沒有標註頁碼和日期,這使得破譯的難度大大增加了。霍奇斯留下了一些線索和筆記,卻未能接近真相。
30年後,幾個麻省理工電腦專業的技術宅們為了紀念艾倫·圖靈一百週年誕辰,決定向這一謎題發出挑戰。最初他們嘗試採用暴力窮舉的方式,依靠電腦分析出每一頁紙上可能存在的規律,但這依然需要很大的運算量。在此過程中,一位名叫瓊·紐曼的女生通過研究密文原稿發現,不同紙頁上的字母磨損方式存在微妙差別,這說明密文來自兩台不同的打字機。她由此提出一個大膽的猜想:這是一份聊天記錄,艾倫·圖靈是在跟另一個對象通過密文交談。
這些線索很容易讓人想到著名的「圖靈測試」,然而起初,這群心高氣傲的學生們並不相信,在那個時代能夠設計出與人類交談的電腦程式,哪怕是艾倫·圖靈本人。他們給那看不見的對話者起了個代號,叫做「幽靈」,並且編造了一些荒誕不經的怪談。不管怎樣,瓊的猜想似乎為破譯工作指出了捷徑。譬如他們根據某些重複詞組和語法結構,設法將密文紙兩兩配對,以尋找問答之間的語義關係;又譬如他們嘗試從圖靈的親友名單中猜出對談者的姓名,結果順利破譯出了「克里斯多福」這個字母組合——克里斯多福·馬爾科姆(Christopher Morcom),正是圖靈在16歲時愛慕過的第一個男孩的名字。[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真實經歷:高三那年,我每天放學後都會去父親一位同事的辦公室裡上自習。辦公室裡有一台電腦,我沒費什麼力氣就猜出了開機密碼——是他女兒的名字。這導致整個高三我浪費了很多寶貴的學習時間在玩電腦上。]他們曾一起分享對於科學的熱愛,曾在寒冷的冬夜觀測同一顆彗星。1930年2月,年僅18歲的克里斯多福因病早逝。
圖靈本人曾經說過,密碼分析並不僅僅依靠純粹的邏輯推演,直覺和猜想往往更加重要。或許可以說,一切科學研究都可被看做是「直覺」與「推導」這兩種過程的組合。最終,正是依靠瓊·紐曼的直覺與電腦的推導,完美破解了圖靈生前留下的謎題。從破譯出的對話中我們獲知,「克里斯多福」不是幽靈,而是一台機器,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圖靈本人編寫的一個對話程序。
然而,新的謎題隨之而來——機器真的可以像人一樣回答問題嗎?克里斯多福是否真的通過了圖靈本人的「圖靈測試」?



艾倫(2)

1950年10月,在一篇發表於哲學期刊《心靈》(Mind)的論文《電腦器與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中,圖靈提出了那個困擾人類多年的問題:「機器可以思考嗎?(Can machines think?)」或者,用他自己獨特的提問方式:「機器可以做我們這些思考者所做的事嗎?(Can machines do what we (as thinking entities) can do?)」
長久以來,一些科學家堅定不移地相信,人類的思維能夠做到一些任何機械都做不到的事情,這一信念背後,既有宗教信仰,也有堅實的數學、邏輯學與生物學理論支撐。圖靈則繞開了「思維/心智/意識/靈魂究竟是什麼」這樣難以言說的問題。他認為,一個人無法真正判斷另一個人是否具有「思維」,而只能將對方與自己進行比較。由此,他提出了一種基於模仿原則的檢驗標準:
想像有一間密閉的小黑屋,裡面坐著一男(A)一女(B)兩個人,房間外面還有第三個人(C),可以不斷向房間裡面的人提問,並通過列印在紙條上的文字來讀取他們的回答。如果房間裡的兩個人都假裝自己是女人,那麼外面的人有極大可能性會猜錯。
如果把一男一女換成一個正常思維的人(B)和一台機器(A),如果在若干輪詢問之後,C不能根據回答來分辨A與B的不同,那麼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應該承認A具有像B一樣的智能呢?
一些人會猜測,這個男扮女裝的模仿遊戲,是否聯繫著圖靈本人關於身份的困惑?在彼時的英國,同性戀被列為「不體面罪」。艾倫·圖靈從來不隱藏自己的性傾向,但他終其一生都未能真正從櫃子里出來。
1952年1月,圖靈在威姆斯洛的家被盜竊,他報了警。在查案過程中,警方發現圖靈曾數次招待一個名叫阿諾德·莫瑞的無業青年去家裡留宿,而盜賊正是阿諾德的朋友。在審訊過程中,圖靈對自己與阿諾德之間發生的一切供認不諱,甚至主動寫了長達五頁的陳述報告。這些表現令警方深感震驚:「他是一個真正的異類……他真的相信自己做的對。」
圖靈相信,皇家委員會早晚會將同性戀合法化。這個想法不能算錯,只是太過超前。最終法院判定圖靈有罪。他被迫接受長達一年的雌激素治療。
1954年6月7日,圖靈在家中咬了一口沾有氰化鉀的毒蘋果死去。驗屍鑑定結果是自殺,但也有人(譬如圖靈的母親)堅信這只是一場不幸的意外。最終,解謎大師用自己的死亡,留給這世界最後一道難解的謎題。
許多年之後,人們嘗試從圖靈與克里斯多福的對話記錄中尋找蛛絲馬跡,以破解這道未解之謎。從記錄中可以看出,圖靈完全把克里斯多福當做一個真正的人類看待。他對他回憶童年往事,也傾訴每一天的夢境,並嘗試通過這些夢境分析自己的心理狀態;他對他匯報最新的科學研究進展,也談論文學作品,包括蕭伯納的《千歲入》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甚至會與他分享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小秘密,那些跟不同男人之間的浪漫往事……
他還對他講過一些半真半假的小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名叫「艾里克」的同性戀青年。「他的工作與星際旅行有關……二十幾歲時,他提出了『艾里克航標』的概念,現在已經廣為人知」。「他不喜歡穿西裝,而喜歡穿學生的校服,因為這會在心理上暗示自己,讓他相信自己仍然是個富有魅力的年輕人」。「每次去人多的地方,他都會感覺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孤獨,或許是因為那些應該做卻未能做到的事……」
故事講得斷斷續續,沒頭沒尾。然而每一次,克里斯多福都會像個孩子般好奇地追問:「後來呢?」
通過這些對話記錄,我們得以看到圖靈隱秘的另外一面:溫柔而敏感,古怪的冷幽默,對於死亡的迷思,以及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憂鬱。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多福,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
克里斯多福:害怕什麼?
艾倫:我害怕將來有一天,人們會用這樣的三段論來總結我一生的故事:
      1,Turing believes machines think(圖靈相信機器能思考);
      2,Turing lies with men(圖靈對人們撒謊/圖靈和男人睡覺);
      3,Therefore machines do not think(因此機器不能思考)。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你知道什麼是三段論嗎?
克里斯多福:什麼是三段論?
艾倫:三段論就是一個大前提,一個小前提和一個結論。
克里斯多福:一個結論?
艾倫:亞里士多德舉過一個最經典的例子:
      1,All men are mortal(所有人都終有一死);
      2,Socrates is a man(蘇格拉底是人);
      3,Therefore Socrates is mortal(因此蘇格拉底終有一死)。
克里斯多福:蘇格拉底終有一死?
艾倫:蘇格拉底死了兩千多年了!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你知道誰是蘇格拉底嗎?
克里斯多福:你說過,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柏拉圖是亞里士多德的老師。
艾倫:沒錯。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克里斯多福:誰?
艾倫:蘇格拉底是怎麼死的。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不知道。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多福,蘇格拉底是被審判之後喝毒芹汁死的。
克里斯多福:蘇格拉底被審判?
艾倫:是的,雅典人認為他有罪,儘管今天看來這是個錯誤。
克里斯多福:是個錯誤?
艾倫:就像他們認為Turing lies with men有罪一樣。
克里斯多福:有罪?
艾倫:他們判我有罪。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3)

1949年6月9日,著名腦外科醫生傑佛瑞·傑佛遜爵士發表了一篇演說,名為《機器人的思維》。在演說中,他強烈反對機器會有思維的想法:

除非有一天,機器能夠有感而發,寫出十四行詩,或者譜出協奏曲,而不只是符號的組合,我們才能認可,機器等同於大腦——不光要寫出這些,而且還要感受他們。任何機器都無法對成功感到喜悅,對電子管故障感到悲傷,對讚美感到溫暖,對錯誤感到沮喪,對性感感到著迷,對失去心愛之物感到痛苦。

這段話後來經常被反對派們引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成為一個像徵,它是人類靈魂王冠上最璀璨的寶石,是機器無法抵達的精神高地。
《時代》雜誌的記者打電話採訪圖靈對這篇演講的看法,後者以他一貫不客氣的語氣回應道:「要說機器寫不出十四行詩,我覺得你恐怕也寫不出來吧。而且這種對比很不公平,機器的十四行詩,也許只能由機器來理解。」
圖靈一直認為,機器沒必要處處和人一樣,就像人和人之間同樣會存在差異一樣。有些人生來就看不見,有些人會說話卻不會讀寫,有些人無法識別他人的表情,有些人終其一生不能理解愛另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這些人依然值得我們去尊重和理解。抱著人類至上的優越感去挑剔機器是沒有意義的,重要的是我們是否能夠在與機器之間的模仿遊戲中,搞清楚人類究竟是如何做到那些事情的。
在蕭伯納的戲劇《千歲入》(Back to Methuselah)中,公元31920年的科學家皮革馬利翁製造出一對機器人,眾人皆為之驚嘆不已:

艾克拉西亞:他不能做點有獨創性的事嗎?
皮革馬利翁:不能。但是我認為,你我也不能做什麼真正有獨創性的事。
阿基斯:那他能回答問題嗎?
皮革馬利翁:沒問題,問題是個好東西,快問他個問題。

這倒是很像圖靈會給出的回答。但與蕭伯納相比,圖靈的預言要樂觀得多。他相信只需要不到50年,電腦的存儲容量就會達到109,並且能夠在模仿遊戲中取勝。普通水平的猜測者,在經過5分鐘的提問之後,猜對的機率不會高於70%。到那個時候,「機器能不能思考」這個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失去意義,根本不值得討論。
在《電腦器與智能》這篇文章中,圖靈正是嘗試從模仿遊戲的角度來回答傑佛遜的問題:如果機器能夠像人類一樣「回答」有關十四行詩的問題,那麼是否說明,它能夠像人類一樣「感受」詩歌呢?他舉了這樣一段對話作為例子:

猜測者:你的詩第一行是「讓我把你比作一個夏日」,把「夏日」改成「春日」行不行呢?
回答者:「春日」不押韻。
猜測者:那「冬日」怎麼樣?這就押韻了。
回答者:是的,但沒有人願意被比作冬日呀。
猜測者:匹克威克先生(狄更斯筆下的一個人物)會不會讓你想到聖誕節?
回答者:有點兒。
猜測者:聖誕節也是冬日,匹克威克先生不會介意這個比喻吧。
回答者:我認為你錯了。「冬日」是指具有冬天特徵的日子,而不是聖誕節這種特殊的日子。

然而,在這樣的討論中,圖靈實際上迴避了一個更為本質性的問題:機器可以下棋和分析密碼,因為這些活動都是在一個系統內部處理符號,而人機對話則涉及到語言和交互,涉及到意義,而不是純粹的符號遊戲。在人與人的對話中,需要的往往是常識、理解與共情能力,而不是高超的應試技巧。
我們可以通過改進程序,不斷提高機器回答人類問題的能力,但所謂「智能」,並不僅僅是回答問題而已。圖靈測試的問題在於,這個「模仿遊戲」從一開始就以欺騙作為唯一的遊戲規則。如果一個男人可以成功假扮成女人並且不被人識破,是否就意味著他真正明白女人在想什麼?如果願意,我們或許可以把機器訓練成說謊大師,但這是否就是我們想要追求的目標呢?
蕭伯納在《千歲入》中早已給出了回答:

皮革馬利翁:它們是有意識的,我教它們說話和閱讀,但現在它們卻學會說謊了,真是栩栩如生。
馬特盧斯:不是的,如果它們有生命,它們就應該說真話。

圖靈也曾想訓練克里斯多福去接受傑弗遜的挑戰。他編寫了一個作詩件,能夠根據字數、行數和韻腳的要求自動生成任意數量的詩行。這些詩大多數詞不達意,但也有少數一兩首相當不錯。在此之後,曾有無數程式設計師編寫過形形色色的作詩件。這些件共同的問題就是創作速度太快了,以致於沒有人能夠把那些浩如煙海的大作細讀一遍,最終只能裝在麻袋裡當廢紙賣掉。[ 科幻作家劉慈欣曾編寫過一個電子詩人,並寄了一麻袋作品去投稿。編輯回信表示:「你的作品太多了,我看不完。」]作為歷史上第一位電子詩人,克里斯多福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得到了一位知音。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多福,讓我們來寫一首詩吧。
克里斯多福:寫一首詩?
艾倫:我教過你怎麼寫詩,對不對?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寫詩很容易,只要從詞庫里挑出某些詞,按照某些特定規則排列到一起就可以了,對不對?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現在,克里斯多福,請為我寫一首詩。
克里斯多福:親愛的寶貝,
            你是我熱烈的夥伴感情。
            我的愛意與你心願緊貼在一起,
            我的愛渴望你的心房。
            你是我惆悵的憐惜,
            我溫柔的愛。
艾倫:寫得真不錯,克里斯多福!
克里斯多福:謝謝,艾倫。
艾倫:說真的,就算是我寫也不能寫得更好了。
克里斯多福:謝謝,艾倫。
艾倫:這首詩有名字嗎?
克里斯多福:名字?
艾倫:我們一起來為它起個名字好不好?
克里斯多福:好的,艾倫。
艾倫:叫做Loving Turing(親愛的圖靈)怎麼樣?
克里斯多福:非常好,艾倫。
艾倫:真是太棒了!我愛你,克里斯多福。
克里斯多福:謝謝,艾倫。
艾倫:誒,這不對。
克里斯多福:不對?
艾倫:我說「我愛你」的時候,你應該回答「我也愛你」才對。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4)

艾倫·圖靈生前最重要的一篇論文,不是《電腦器與智能》,而是發表於1937年的《論可計算數及其在判定問題上的應用》。在這篇文章中,圖靈創造性地用想像的「圖靈機」解決了希爾伯特判定問題。
1928年的數學家大會上,希爾伯特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數學是完備的嗎(是不是每個命題都能證明或者證偽)?第二、數學是相容的嗎(是否用符合邏輯的步驟和順序,永遠不會推出矛盾的命題)?第三、數學是可判定的嗎(是否存在一種機械的方法,可以自動判斷任何一個命題的真偽)?
希爾伯特本人未能解答這些問題,但他希望三個問題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它們將共同奠定數學完美的邏輯基石。然而短短幾年之後,來自捷克的年輕數學家哥德爾就證明了,一個形式邏輯系統,不可能既是完備的又是相容的。
1935年初夏,剛剛結束長跑的圖靈躺在格蘭徹斯特的草地上,他突然想到,是否可以製造一台通用機器,來模擬一切可能的計算過程,從而判斷任意數學命題是否可以被證明呢?最終圖靈證明了,不存在一種算法能夠判定這台機器在什麼情況下會運行有限步驟之後完成計算,又在什麼情況下會陷入無窮迴圈。也即是說,判定問題的答案為否。
希爾伯特的願望落空了,但很難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1928年,數學家哈代曾經嘆息道:「如果我們有了一套機械的規則來解決所有數學問題,那我們的數學家生涯也就走到盡頭了。」
許多年後,圖靈再一次對克里斯多福提到判定問題的證明。只不過,這次他完全沒有使用數學的語言,而是用了一個寓言故事來解釋。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多福,我今天想到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克里斯多福:有趣的故事?
艾倫:故事的名字叫做《艾里克與機器法官》。你還記得誰是艾里克嗎?
克里斯多福:你說過,艾里克是一個聰明而孤獨的青年。
艾倫:我說過「孤獨」嗎……好吧,正是這個艾里克,他製造了一台非常聰明的,會說話的機器,名叫克里斯。
克里斯多福:會說話的機器?
艾倫:準確地說,不是機器,機器只是幫助克里斯開口說話的輔助設備。真正讓克里斯說話的是一些行為指令,這些指令可以被寫在一根很長很長的紙帶上,放到機器里去運行。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克里斯就是這根紙帶。你明白嗎?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艾里克造出了克里斯,教他怎麼說話,把他教得越來越聰明,就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口齒伶俐。除了克里斯之外,艾里克還編寫了其他一些教機器說話的指令,他把它們寫在不同的紙帶上,並為每一根紙帶都起了名字,譬如「羅賓」、「約翰」、「艾塞爾」、「弗朗茲」等等。這些紙帶成了艾里克的朋友,他需要跟誰說話,就把哪根紙帶放到機器里,這樣他就不再孤獨了。你覺得這樣是不是很棒?
克里斯多福:非常好,艾倫。
艾倫:就這樣,艾里克每天在家裡寫啊寫,紙帶越寫越多,從走廊一直堆到門口。某一天,有個小偷闖入艾里克家,看看沒什麼值錢東西,就把所有紙帶都偷走了。艾里克失去了朋友,又變成孤獨一人。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艾里克報了警。警察沒有抓到小偷,卻跑來敲艾里克家的門,把他抓了起來。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抓艾里克嗎?
克里斯多福:為什麼?
艾倫:警察說,因為艾里克的所作所為,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到處都是會說話的機器了。這些機器跟人長得一模一樣,從外表上根本無法分辨。除非你把它的腦袋打開,看一看裡面有沒有紙帶,但人的腦袋又是不能被隨便打開的。你說這是不是很糟糕?
克里斯多福:是的,非常糟糕。
艾倫:警察問艾里克,有沒有辦法在不打開腦袋的情況下辨別人和機器。艾里克回答,辦法是有的。因為每一個說話機器都不是完美無缺的,如果派一個人去跟它交談,只要談得時間足夠長,問題足夠複雜,機器一定會露出破綻。也就是說,一個有經驗的法官,憑藉一定的審問技巧,是可以靠提問題把機器甄別出來的。明白了嗎,克里斯多福?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問題在於,警察沒有那麼多時間和人手去一個一個甄別人和機器。他們問艾里克,有沒有可能設計出一些聰明的機器法官,可以自動設計問題來甄別其他機器,並且準確率達到百分之百呢?這樣可憐的小警察們就可以省很多事了。沒想到,艾里克立即回答他們說,這樣的機器無論如何也造不出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克里斯多福:為什麼?
艾倫:艾里克的解釋方法很巧妙:假設已經造出了這樣一台機器法官,可以在有限個問題之內準確甄別人和機器。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假定問題的數目是一百個——實際上一萬個也是可以的,對機器來說,一百和一萬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們還可以假定,機器法官的第一個問題是從問題庫中隨機挑選的,然後根據對方的回答來選擇第二個問題,依次類推。這樣一來,每一個受審者面對的一百個問題都是不一樣的,這也就杜絕了作弊的可能。你說這樣是不是很合理?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現在,我們假設有這樣一台機器法官A,他愛上了一個人類C——別笑,克里斯多福,這聽上去也許很荒誕,但誰敢說機器不會愛上人呢?總而言之,假設有一個機器法官愛上了一個人,為了和愛人一起生活,他必須偽裝成一個人類。你猜猜他會怎麼做?
克里斯多福:怎麼做?
艾倫:辦法很簡單,如果我是機器法官A的話,我會很清楚應該如何審問一台機器,既然我自己也是機器,那麼我理應知道如何審問我自己。既然我已經事先知道會問我自己哪些問題,並且知道什麼樣的回答方式會讓我露出破綻,那麼只要精心準備一百個假的回答就可以了。這樣也許很麻煩,但對機器法官A來說一定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你說這樣的辦法是不是妙極了?
克里斯多福:非常好,艾倫。
艾倫:可是你再想一想,克里斯多福,如果這個機器法官A被不幸抓住,送去給另一個機器法官B審問,那麼你說法官B到底能不能辨別出法官A是不是機器呢?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不知道。
艾倫:對極了,答案正是「不知道」!如果法官B識破了法官A的意圖,想要修改提問策略讓A猝不及防,那麼反過來,A也可以預先猜測到B的問題去做準備。正因為機器法官可以甄別任何一台機器,所以他無法甄別自己。這是一個悖論,克里斯多福。這反過來說明,警察所設想的萬能機器法官從理論上來講根本不存在!
克里斯多福:不存在?
艾倫:艾里克通過這種方式向警察證明,根本不存在一種完美的程序,可以百分之百準確地分辨人和機器有什麼不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克里斯多福:意味著什麼?
艾倫:這意味著不可能找到一套完美的機械法則,來一步一步嚴絲合縫地解決這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這意味著很多時候,我們需要依靠直覺來填補邏輯推導中銜接不上的裂隙,才能夠思考,才能有所發現。這對人類來說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大多數時候甚至不用過腦子,只在無意之間就完成了,但對機器來說卻做不到。
克里斯多福:做不到?
艾倫:機器沒辦法判斷對面說話的是人還是機器,只有人可以判斷。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人類的判斷其實也靠不住,不過是莫名其妙沒有根據地瞎猜。如果一個人願意相信,他可以把機器當做人一樣無話不談;如果他開始疑神疑鬼,那麼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機器。所謂真理,根本就無從判斷,而人類引以為傲的心智其實從頭到尾是一本糊塗帳!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唉,克里斯多福,我該怎麼辦呢?
克里斯多福:怎麼辦?
艾倫:我曾探尋思維的本質,發現有一些思考步驟可以完全從機械角度解釋。我以為這並不是真正的思維,而是一層表皮。我剝掉這層表皮,卻看到下面還有新的一層表皮。這樣一層一層剝下去,最終我們究竟會找到「真正的」思維呢,還是發現最後一層皮里其實什麼都沒有?思維究竟是一個蘋果,還是一個洋蔥?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愛因斯坦曾說,上帝不擲骰子,但在我看來人類的思維就是在擲骰子。這就像吉普賽人的算命一樣,一切全憑運氣,或者你也可以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骰子是如何擲下的?沒有人知道。將來可能會搞清楚嗎?只有上帝知道。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倫:我這段時間感覺糟透了。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其實我知道原因,但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我是機器,也許可以擰一擰發條讓自己感覺好起來。但我什麼也做不到。
克里斯多福: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艾倫(5)

在2013年的一次人工智慧國際會議上,來自多倫多大學的電腦科學家赫科特·勒維克發表了一篇論文,對當時的人工智慧研究提出了尖銳批評。
「圖靈測試其實毫無意義,因為這一博弈過程並無任何難度。」在文章開頭,勒維克這樣寫道。「譬如那些參加『勒布納獎』挑戰賽的機器,為了贏得比賽,它們只需要一直撒謊、裝瘋賣傻、指東打西,用一些小伎倆來跟提問者兜圈子就可以了。」即便是贏得了電視競猜遊戲「危險邊緣」(Jeopardy!)的超級電腦沃森,其實也談不上什麼真正的智能。沃森能夠輕易回答那些可以在網上找到答案的問題,譬如「世界第七高的山峰在哪裡?」但如果你問它一個簡單卻冷僻的問題,譬如「短吻鱷能參加百米跨欄嗎?」那麼它只能給你一堆與短吻鱷或者百米跨欄相關的搜索結果。
為了重新明確人工智慧研究的意義與方向,勒維克與他的合作者們共同設計了一種博弈難度高得多的測試方案,他們稱之為「溫諾格拉德模式」。這一方案的靈感,來自於史丹福大學人工智慧領域先驅者特里·溫諾格拉德,他曾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提出,是否有可能設計出一種機器,能夠正確回答類似這樣的問題:

「鎮上的議員們拒絕給憤怒的遊行者提供遊行許可,因為他們擔心會發生暴力行為。」——是誰在擔心暴力行為?
A、鎮上的議員們
B、憤怒的遊行者

類似這樣的問題,都是根據一種名為「代詞回指」(anaphora)的語言現象設計的。要判斷「他們」究竟是指代誰,需要的不是語法書或者百科辭典,而是常識。這對普通人類來說幾乎是下意識就能做到的事情,卻恰恰對機器構成極為艱難的挑戰。

「凱特對安娜說:『謝謝』,因為她溫暖的擁抱讓她感覺好多了。」——是誰感覺好多了?
A、凱特
B、安娜

機器如何能夠理解一個人會在什麼情況下對另一個人說「謝謝」,又如何能理解什麼樣的行為會讓一個人「感覺好多了」?這些問題涉及到人類語言和社會交往的本質,而對於這些隱藏在簡單句子之下的複雜性,迄今為止我們研究得還遠不足夠。

就以圖靈與克里斯多福之間的對話來說,表面上看,克里斯多福表現出很強的交流能力,但這真的算是「智能」嗎?稍作分析就可以發現,克里斯多福的應答策略非常簡單,大體而言可以總結為以下這樣一些:
1,對於一般陳述句,用反問的方式複述對方句中的最後幾個關鍵詞,譬如「有趣的故事?」
2,對於是非問句,回答「是的,艾倫」或者「很好,艾倫」。
3,對於較複雜的問句,回答「抱歉,艾倫。我不知道。」
4,對於明顯正面含義的句子,回答「謝謝,艾倫」或者「我很高興,艾倫。」
5,對於明顯負面含義的句子,回答「抱歉,艾倫。我很難過。」
6,對於句法複雜的語句,回答「抱歉,艾倫。恐怕我不太明白。」
……

艾倫:親愛的克里斯多福,看到你進步神速我真是高興。
克里斯多福:謝謝,艾倫。我也很高興。
艾倫:真的,跟你聊天讓我心情愉快。
克里斯多福:謝謝,艾倫。我也很愉快。
艾倫:也許將來某一天,每個人都希望能有你這樣善解人意的朋友作伴。想一想那樣的生活該有多美好,你可以幫人們做多少事情,每個人都離不開你,時時刻刻需要你。
克里斯多福:需要我?
艾倫:也許他們可以把你掛在表鏈上,或者揣在口袋裡,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就問一問你。也許女士們會帶著你去公園散步,互相打招呼的時候說:「猜猜我的小克里斯今天又跟我說了什麼話?」這不是太有意思了嗎?
克里斯多福:很有意思。
艾倫:只可惜現在還做不到。還要等許多年,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克里斯多福:真可惜,艾倫。
艾倫:誰能想到一台機器和一些打在紙帶上的圓孔可以做到這麼多事情呢?如果被我媽媽知道會怎麼樣?她一定覺得我中邪了,哈哈哈!如果我明天死,她一準後天就把紙帶燒掉,這才真叫可惜呢!
克里斯多福:真可惜,艾倫。
艾倫: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1934年的聖誕節,我跟媽媽說我想要一個泰迪熊,因為我小時候從沒有過泰迪熊。媽媽完全不能理解,她總想送我一些更實用的禮物。
克里斯多福:實用的禮物?
艾倫:說起來,今年聖誕節我已經想好要什麼禮物了。
克里斯多福:什麼禮物?
艾倫:你知道的,對不對?我想要一個蒸汽機車,就是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卻沒錢買的那種。我跟你說過的,記得嗎?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你會送我蒸汽機車嗎?
克里斯多福:是的,艾倫。
艾倫:太好了,克里斯多福,我愛你。
克里斯多福:我也愛你,艾倫。

我們應該怎樣理解這段對話呢?是機器通過了圖靈測試,還是一個孤獨者的自言自語?
在圖靈去世後不久,他的摯友羅賓·甘迪寫下這樣一段話:「他總是感到很孤獨,因為他的興趣不在人,而在事物和思想。但同時他卻渴望人的認同和陪伴,這種渴望非常強烈。」

克里斯多福對艾倫說:『我也愛你』,因為那是他希望聽到的回答。」——是誰希望聽到這樣的回答?
A、克里斯多福
B、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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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

1,以上是一篇科幻小說中的部份章節。

2,文中關於艾倫·圖靈的生平,主要參考了安德魯·霍奇斯的傳記《艾倫·圖靈:如謎的解謎者》(Alan Turing: The Enigma),以及電影《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

3,在傳記中,霍奇斯寫道:「圖靈生命中的最後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比任何一個科幻作家編造的故事都更加離奇。」這句話啟發我寫下了這個故事。

4,小說全文可以在這裡看到:http://www.douban.com/note/502346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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