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進那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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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枝雀靜》，作為羅伊安德森「生活三部曲」的終結篇章，帶著徹頭徹尾的北歐冷峻氣質撲面而來，絕不巧言令色。開場的兩個塗抹著日本能劇演員般白麵妝容的男女就奠定了整部影片的超現實基調，讓觀者頗有心理預設地去迎接往後一個個跳切湧來的似乎毫不相幹的三十多個鏡頭，拉開了一幕幕人間的荒誕浮世繪。

「喬納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在全片的39個鏡頭中，出現了多個人物，喬納森與薩姆無疑是最堅實的一對。與無數影片中出現過的二人組一樣，他們也是一對滑稽組合，是這部沉鬱影片中一絲黑色幽默的存在。

39場鏡頭中，除去薩姆第一次在理髮店中的「龍套」、喬納森在二人分道揚鑣後獨自坐在咖啡吧室外抹眼淚，以及喬納森一次夢境中的自己以外，二人組同時出鏡共11次，是影片中的一條主線，在這11場戲份中，他們推銷恐怖玩具、要帳及被要帳、吵架及分手、和好、聊天，二人除對方以外，在哥德堡的這個冬天裡也遇到了許多別的人，儘管疏離感總是偶有來襲，但怎麼看來，他們都只是彼此的彼此，是對方的唯一。

過往影片中的那些經典的二人組合讓我們印象深刻： 《阿呆與阿瓜》撒遍了浮誇的美式鬧騰，美國人骨子裡的樂觀主義讓雙商皆低的哈利和勞埃德知足常樂，傻人有傻福；《你丫閉嘴》是冷漠硬漢與話嘮傻瓜的組合，強烈的性格差異反倒在二人之間催化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法式溫情；而如《最佳拍檔》這樣的港式搭檔組合，則是將雙主角置於劇情緊張嬉鬧的警匪案件中，把武打和插科打諢糅雜到一起，繼承著成龍式喜劇的傳統。

這些無一例外受到眾人喜愛的二人組合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不同的人物個性設定下，往往都以摸爬滾打不斷磨合後的精誠合作收場，大功告成。《寒枝雀靜》則不然，瑞典的街頭明亮卻冷寂，乾淨但虛無，永遠行走其間的就是這兩個行動遲緩、聲線低沉的中年男子。他們如此陰冷無趣，卻在幹著兜售歡樂的營生——向任何一個他們遇見的人推銷玩具。難想荒誕如此的影片也在默默道盡人生無奈，蕭條的業績和背負的債務讓二人挫敗不已，終究也是兩個失敗的癱倒者。

對於失敗者的處理方式，一直是我們之所以喜歡歐洲片的原因之一，當看盡了好萊塢明星為成功在雨中吶喊奔跑後，看到主角冷靜地度過平庸而永不會出人頭地的人生可能更直打人心。二人組薩姆和喬納森，每日推銷無果，反倒自己被追債上門。這一天深夜，在租住的簡陋單身公寓內，脆弱敏感的喬納森趴倒在自己的屋內，聽一首瑞典老曲子「漂亮的小安娜」，臉上帶著他們「即將熱銷」的恐怖玩偶面具「獨牙叔叔」，本性冷漠對喬納森一直嗤之以鼻的薩姆居然來看望他，看他一遍遍地重複聽這首歌，看他抑鬱不已，薩姆說「你得去看醫生，我有點擔心你。」喬納森無不悲傷地回答到，是因為這曲子讓他想到父母，「我將要再次見到我的父母，他們人都很好，但我不想在天堂再見到他們，我希望這不是必須的」，他指的是死後的重逢。原來，這一次，喬納森絕望地感受到自己徹底的失敗。可能在父母生前，他遠離他們，躲在瑞典的這個小城和其他無數個小城裡默默生活，再挫敗也不必直面父母的嘆息和扼腕，也可能想著總有一天能衣錦還鄉。而後來父母死去，自己活到如今的份上，眼看著是再也不成了，最後的最後，連死後的重逢也將要不放過自己。這種超世的疏離感，如這北歐的季節一般，將人寒寒包裹，這單身漢屋內的單薄小毯，怎能取暖？此時，幸而稍好一點的事是，還有個薩姆，在身後說：「我有點擔心你」，更好一點的事是，還能一起聽著老民謠聊以慰藉，「我們會在一個小屋內，日復一日，度過餘生，教會我們的孩子，畏懼君王，畏懼神明。我是說，我們將擁有最好的時代。」

這一夜，在哥德堡的小屋內，薩姆坐在喬納森的身後，共聽小曲，這時門房突然過來說：「這麼晚還聽音樂，把門關上吧，別人明早還要早起工作呢。」又一個別人，而此時，此地，我們是我們，我們是負債的娛樂業推銷員，我們只休息、不沉思，再也不想沒有錢這件事，我們將音樂調小，此後再無對話，沉寂地走過這良夜。

201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