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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南

2015-08-25 21:43:32

《時代變遷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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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變了。」阿爾帕西諾坐在火爐邊輕聲地自言自語。他坐在媽媽面前,視線抽離的望著虛空的方向,他的臉頰同燭火一同漸漸疊化、隱去……

《教父1》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那種好,他用非常直白的方式呈現在你眼前,哪怕你並沒有太多觀影經驗,也可以清晰的察覺出那種威懾力。簡單舉一例。勸說電影導演不得,而割下他耗費六十萬元精心培養用作種馬的馬頭,放在他的床角。這種震懾力一方面在於超出觀眾的預想:以為是本人受傷,卻發現讓一個人心碎至極的方法不是傷害他,而是傷害他內心最珍愛的東西,剝奪他對未來的所有想像。這點巧妙。另一方面,那個慢慢逼近床鋪、隨著血跡又慢慢下移的整個連續的長鏡頭,配合情緒而不斷上升、音量加強的配樂都讓人顯而易見的體會到導演視聽手法的高明。

《教父2》的好處則需要觀眾更多思想層面的參與。如果只是直接看待導演呈現在畫面上的東西,有時會被這種交叉剪輯而打亂敘事感。我在看《教父2》前三分之一時候一直有些壓抑:導演究竟想要講些什麼?直到看到中途,聽到阿爾帕西諾在火爐邊講出這句話點醒了我。隨後那些電影畫面和情節彷彿字字珠璣。以下簡單講我自己對於故事的感受和分析,至於視聽語言的分析,則又要單獨講許多篇幅。因為科波拉實在太會拍電影了!許多段落鏡頭語言厲害到炸,一兩句是難以分析,以下如有提到只會簡單帶過。

故事採取雙線敘事,顯然想要以對比的手法來比較馬龍白蘭度飾演的教父維多和阿爾帕西諾飾演的現代教父邁克之間的異同。電影中的對比手法,必然會採取各種明喻以及暗喻來加強父子之間的種種聯繫。關鍵的是,對比了什麼,以及對比之後產生了何種影響。

成長環境與登基方式的區別:
教父家族中的教父地位,顯然和古代皇帝的席位極其相似。兩者都具有說一不二的主權與震懾天下的威信。如果說教父是皇帝,那麼養子湯姆則是他身邊的忠臣和軍事指揮家,桑寧是那個重情重義但是個性衝動的皇太子,弗雷德是夾在在中間憨厚老實卻懦弱的二哥,邁克則是聰明伶俐的小皇子。

教父成長於西西里村,7歲父母以及兄長全家身亡。之後坐船偷渡到紐約,在紐約的義大利村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延續了西西里式的婚姻模式。隨後一步步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以一種講義氣、熱心幫助別人又極其成熟穩重的個性贏取了身邊人的信任。他獲得自信的方式是通過殺死他所在區域霸道又顯赫的黑手黨而建立,在法制尚不完善、城市法規及移民都混亂不堪的紐約下城地區,私闖民宅甚至死人是件無傷大雅的事情——沒有人會因為殺死別人而收到太明顯的懲罰,只要你做的足夠隱蔽。這首次殺人事件讓他體會到某種隱約的成就感,他沉穩的個性極大的幫助了他。在隨後鄰里之間的糾紛中,他利用慷慨和以理服人的作法取得了越來越多人的肯定,這一方面累積了他為人處事的底氣,一方面為他獲取了堅定不移的左右臂膀,俗稱革命友誼。

至於阿爾帕西諾飾演的新教父,他是三個親生兒子中個性最像父親的一位,因此也不難解釋為何教父最偏愛他。一個長輩偏愛後輩的最顯而易見的理由,便是他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邁克從小生長於紐約,是純粹的公子少爺,受到哥哥們的各種照顧,受到最優待的教育——他選擇自己輟學三軍激發了哥哥們的不滿,正是因為哥哥們無論比天資或者比父親對自身的重視都比不上邁克,但邁克恰恰不領這份情。邁克年輕時候是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及家族的,他在婚禮上對戴安基頓飾演的女朋友凱說,那是我的家族,不是我。但是命運流轉,在他自己首次殺人(並且殺人的目的是保護父親不再受他人所害)之後,他一直堅守的正義被顛覆了,也可以說是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被喚醒了,他在鄉間的那些日子,經歷了平淡幸福,卻依舊被無情摧毀的過程後,正式決定接手家族事宜。他內心深處的東西就是西西里式的觀念。教父因這種觀念應勢而生,他卻被這種觀念越來越束縛住,以致於喪失了身邊所有的支持。

擁有相似個性的人,為什麼走向了兩條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最首先要說的是兩人擁有權利的方式不同。教父和身邊忠誠的追隨者都是一步步踏出來的江山,從窮極一時的毛頭小子到逐漸成為家族勢力稱霸紐約,就像影片中中提到的,家族像羅馬帝國一樣逐漸擴張。曾經一起打江山的人,他們目睹了數以萬計次教父如何拒絕交黑手黨保護費,以及如何幫助寡婦跟刁鑽黑房東談判。他們對領導者的死心塌地的佩服,是無法被之後承接的年輕教父所取代的。教父的兒子們對於父親的遵從感也是做為弟弟的年輕教父無可比擬的。這是邁克的幸運,也是悲哀。幸運是他得到了教父的青睞和信任、嘉許,讓他一步登天坐到寶座。悲哀在於,他坐享了所有權利和名譽,卻還未修煉達到他應有的能力及威信。所有初期可見的短暫的信任感隨著時間逐漸消亡,法蘭克要求自立門戶,哥哥弗雷德最終忍無可忍,向他大聲喊出「我是你的哥哥,我需要你的尊重,我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傻!」。只有湯姆像所有歷史上可見的忠臣一樣忠心耿耿的跟隨他,也無非是更多基於教父從小收養他長大的這份恩情,以及他本人個性剛直忠誠的緣故。

其次,時代境況不同。教父初來美國的時間,每個人都是新移民,所有義大利人生活在紐約的義大利區,說是紐約,其實無非是第二個義大利西西里。人們講義大利話,過著西西里式男人在外殺人放火擔當重任,女人在家不辭辛勞的培育小孩的生活模式。那個時代,男人的擔當在於自己可以咬牙扛過所有的事情,沉著、冷靜,誰更能沉得住氣,誰更男子漢。女人只需要會唱會跳,擁有美貌以及賢妻良母的育子功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大家遵循這種方式,互相信任又都過得非常幸福。1950年的紐約觀念已經大幅成長,戴安基頓明顯是受過教育的有知識的新時代女性,她怎麼能忍受讓女人完全從屬於男人命令之下,每天待在家裡相夫教子的生活呢?她想享有對於丈夫事業的知情權(甚至並沒有要求參與權),對於自己行動的自由主權。在兩人吵架時阿爾帕西諾堅決稱這是自己的孩子,戴安基頓輕而有力的回應說,這同時也是我的孩子。女性的地位在提升,女性做為人的主權在逐漸喚醒,然而現代教父內心明顯沒有跟上時代對於現代女性的新步伐,他依然停留在西西里式的男權社會中。這是造成邁克和凱婚姻不幸福的最根本原因。直到影片最後,夫妻兩人門裡相望許久,讓觀眾以為邁克似乎是要原諒她了,然而在閃動的雙眼特寫之後,還是用一扇門掩蓋住了妻子無助的臉。這扇門關掉了邁克原諒她和自己的一次契機,也又一次拒絕了自己向現代社會觀念邁進。邁克的妹妹出於血緣關係,也因為自己並沒有能力自己脫離家族闖蕩,最終屈服於她哥哥,然而她的生活也因這種壓抑的痛苦而全都變成了黑色。

關於殺人,在西西里時代如前文所說,只要你辦事足夠周密,不用親自動手,會有一幫人替你完成。教父1中大哥桑寧在收費站被亂槍射死就證明了這一點,人死之後,隨即而來的便是葬禮。大家的觀念普遍是你殺了我的人,我就殺你的人,看誰殺得多殺得狠,冤冤相報無時了。教父在大兒子死亡之後,已經覺悟復仇並不能令死者重生,於是發誓不再報復。而1950年代的紐約已經是法治社會,警察、聯邦機構、新聞媒體層層疊疊。殺人並非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也並不是最優等的作法。阿爾帕西諾最終面對敵手羅斯的時候,內心堅守同父親一樣的信念「我只殺死我的仇家」。這導致了法蘭克的死亡,導致了在法制社會不必要的大費周章。但這在他看來並沒有任何錯,如果是他父親的話,也一定會做出這個選擇。因為確實,德尼羅飾演的教父在紐約發跡之後,千里迢迢回到西西里,面對老弱不堪的仇家時,沒有任何憐憫之心,異常冷酷的手刃了那個過去霸道橫行的惡霸。教父和現代教父在同樣的年齡面對復仇時所採取的態度出乎意料的一致,但又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們個性如此相似,只是恰好活在兩個時代而已。西西裡的教父殺死仇家之後的報應是助手受傷,而紐約現代教父殺死仇家後的報應是他身邊最忠實的諸葛亮式人物法蘭克的死亡。教父的偏心在於他珍愛邁克,因此不想讓他涉及家族事業,他意識到柯里昂家族雖然擁有勢力,但這依舊是一條不那麼光明正大的道路。他的遠見也在於意識到邁克和自己個性的相像,因此想要邁克逃離這個圈子,去其他地方證明白己也同樣會獲得成功。當他回家在病床上知道是邁克為他殺人,萬般無力感只有用手掌輕輕的揮了揮。此處太妙了。而教父對於邁克的不甘心,直到《教父2》片尾他年輕氣盛的離開西西里、在蒸汽火車上抱著小邁克幸福的笑著的畫面出現時,依舊讓人無限感慨著。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對於家族概念的重視。這非常符合農村傳統大家族社會人士具有的一種觀念。像現在獨生子女的社會,普遍一家三口,其實對於家族的概念會越來越模糊。但是對於父母上一輩來說,這個概念相對更好理解。拿我家舉例,像我爺爺奶奶那一輩,我爺爺兄弟姐妹共有九人,其中七男兩女,我爺爺排男孩老二,總九人之三。算上其他爺爺們生下的同齡小孩人數,我一共有十二個與我父親同輩的親叔叔,我們西北村里普遍稱為爸。因此過年時候拜年,總要從(大爺年齡過大已去世)二爺、三爺拜到六爺,再從大爸、二爸、三爸,一直叫到十二爸。這整個人口的龐大基數構成了家族的概念。

影片中柯里昂家族無疑是龐大的,這根深蒂固的血脈情誼便是三男一女的孩子,以及革命友誼的左膀右臂法蘭克及湯姆等,統稱為柯里昂家族。在《教父1&2》中,我們看到這龐大的家族如何因為教父支柱的去世而逐漸瓦解。哥哥桑寧因為性格衝動而慘死街頭,法蘭克選擇離開自立門戶,康妮一向游離於不靠譜的男人身邊,弗雷德選擇用花天酒地蒙蔽自己,老母親的去世,凱和邁克因價值觀衝突而分道揚鑣,湯姆用生命完成了邁克的復仇心願。所有可見的支持一個個的離邁克越來越遠,原本完整的家族抽絲剝繭般,只剩下在黑暗中沉思的邁克一個人,還有他身邊惶恐如木偶般的兩個孩子。而血緣關係讓康妮最終選擇了低頭和回歸,也引發了影片中最讓人感動的一次擁抱:邁克對於哥哥弗雷德的原諒。這擁抱時候白色手掌在黑色西服上的撫摸像是黑暗荒原中的一絲亮光和希望,讓人產生了溫暖的錯覺,以為兩兄弟確實可以重歸於好,實現柯里昂家族僅有人丁的重聚。但這擁抱最終被證實確實是錯覺,導演非常冷酷無情的讓弗雷德在懺悔之後,身亡於大海中飄零的小舟之上。尤其上一場弗雷德的戲還十分溫情,他展露出無與倫比的溫柔,對邁克的長子說著自己孩童釣魚時的天真想法。隨後,面臨的便是如此悲慘的下場。讓人唏噓的是邁克親手策劃並目睹了自己親生哥哥的死亡,他與其說將他人推向地獄,不如說也將自己推向了無邊的深淵。邁克在遵循西西里式的傳統觀念中,最顯而易見的傷害便是讓自己變得孤立無援。

說到這裡,不得不提到導演的某種惡趣味,即在最溫情的時刻創造最悲劇的場景。換句話說,在似乎溫情的表面之下,其實暗湧著最悲痛的劇情。你甚至都要相信那美好是真的了,然而下一秒就把你拋進地獄。這在教父1中教父去世那場戲裡表現得最為明顯。一個怎樣露出孩子氣的老人,在惡作劇中的轟然倒地。悲傷和震驚中,不禁又覺得,也許這才是最安穩和適宜他的死亡方式:一個明媚的晴天,在和孫子的戲耍中自然而然的死亡,不帶有任何彈孔和流血的死亡方式。

點睛之筆是法蘭克和湯姆即作為家族的參與者,又是血緣關係的局外人,兩人在影片接近結尾處的對話,以及隨後關於如何優雅的在浴缸中解決自己生命的玩笑。法蘭克那種看似討論別人,實際講出自己內心想法的模樣令人心酸。這段兩人站在密密麻麻的鋼鐵網前的對話,讓人不禁再次回想起他們怎樣從衣不裹腹的兩個異鄉人,陪教父一點點成長,到如今目睹世事變遷。小邁克又怎樣從一個被父親抱在懷裡的嬰兒,變成如今堅守內心信念的冷酷之人,一切都隨著蒸汽火車而遠去了……電影,無非用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呈現出了人在時代變遷中的起起落落。而這首時代變遷的輓歌,是導演科波拉獻給柯里昂家族的紀念。

「就像羅馬帝國一樣。」

「是的,它曾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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