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蘇七七

2015-08-29 02:38:20

唯心之傷,唯物之美



1/看《刺客聶隱娘》,看到結尾他們的背影往著莽莽蒼蒼的遠方而去,音樂揪著人,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坐在座位上等著字幕走完,前面幾個人起身,閒聊著「節奏太慢了」之類的。

這是個吐槽太容易的時代,我們甚至去電影院看個壞作品,因為可以進入一個大家一起吐槽的話語場,在千萬匹草泥馬一起掠過時找到存在感與快感,找到個體與集體的關係。當然用一個負作品來發洩負能量時,確實負負得正,不破不立,我們用吐槽的反作用力來建設共同的「三觀」,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末法之世用口水來緊緊相依,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相濡以沫。

然而,《刺客聶隱娘》不是用來吐槽的,它是用來沉浸其中的。它確實對觀眾有要求,但不見得要求觀眾先看過原著或劇本,看過訪談或評論,它需要的是專注與耐心,把自己放空,空得可以讓這些人,風景,光線,故事進入內心,然後自己在心裡,找到故事的脈絡,人物的去留,把歷史的曾經的煙雲與山水的永恆的煙雲,珍藏在心裡。

2/在故事的層面,其實《刺客聶隱娘》與唐人傳奇《聶隱娘》已有很大的不同,《聶隱娘》是個語焉不詳的故事,而電影把小說中的人物盡力還原到歷史中去,在歷史的邏輯中建立起一個嚴密的,對稱的人物譜系與結構關係。

一方是中心的朝廷,核心人物是降嫁田承嗣的嘉誠公主,其姐道姑嘉信公主與弟子隱娘,另一方是邊緣的魏博,核心人物是田承嗣,田季安父子,及田季安正妻元氏。魏博勢力的根基是強大的田氏家族,但田氏內部也有藍綠之分,電影中出現的田季安的叔父是親朝廷的,而姑丈,隱娘之父聶鋒,則盡力保持沉默,不流露傾向性。還有兩個重要人物是身在局中而游離於政治的,一個是田季安的妾侍瑚姬,一個是磨鏡少年。

在這個人物都儘量不動聲色的電影裡,田季安是唯一一個可以「失態」的人,他可以在朝堂之上朝叔父發火,也可以在內帷之中朝妻子發火,但這兩人屬於不同陣營——這是田季安的矛盾之處,他不是純粹的政治動物,他感情豐富,但在感情上是分裂的,對兒女,對心愛的女人,對掌中的這一小片江山,他對他擁有的都有一種愉快的愛意。但這些他所擁有的,也都並不全然,牢固地屬於他,它們之間互相掣肘,都試圖把他牽向自己的方向,這讓這個年青的藩王,總處在一種焦慮與混亂之中。

與擁有很多的田季安對照,聶隱娘是一無所有的。她不停地被剝奪,奪走她被許婚的青梅竹馬的初戀,讓她離開生身的父母,讓她忘卻人倫而專注於劍道,這是無所賦形又無處不在的政治對一個微小個體的強硬的塑造,歸根究底,是讓她成為一件無所不能傷的兵器,在軍事行動與政治博奕間成為一個看不見的,但能起關鍵作用的力量。

這種中心與邊緣的關係,可以變化出種種立場與情緒,甚至也可以與導演侯孝賢的地理位置進行關聯聯想,但就電影本身而言,裡面有的是一個衰微的中心與一個也並不足夠強大的邊緣。向心力與離心力之間膠著的鬥爭,賦予了那些天生重要的人物,皇家的公主們與藩鎮家的兒子們,以必須履行的責任或可能成就的榮名,他們必須得各行其是。——這似乎又超過了政治,而成為宿命。

3/在電影《刺客聶隱娘》中,她回復了她的本名,她被稱為七娘,窈娘。

於是與歷史,與政治鬥爭並行,電影也講一個個體的故事。有些個體,她們對結構的感受力很強,並竭力盡忠於自己在結構中的使命,比如嘉信公主,比如元氏,她們當然也都從自身的利益出發,但當她們洞曉這個結構的秘密與運行後,有時也能短暫地把握住這個結構,使自己的利益得到最大化。也有些人,對結構是矇昧無知的,比如瑚姬,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舞姬,只有主公的此時此刻的恩愛,她也有自己的生存策略,但能否生存下去其實完全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而對於聶隱娘來說,她被訓練多年為這個結構服務,但她卻脫離了這個結構,找到自我以及找到方向。——關於這一點,電影其實是很突兀的。隱娘甚至不是情節的主要承擔者,她是一個歸來者與觀察者。初回到聶府,她洗了一個澡;她聽了兩個故事:青鸞舞鏡與玉玦分贈;她出入潛藏於田季安的居住,看到他的各種生活側面;她跟著父親押送舅父去貶謫之地的隊伍,打退了元氏派來的刺客;她救了瑚姬;最後她與磨鏡少年去了新羅。

青鸞舞鏡這個典故的加入,似乎是從原著的磨鏡少年中得到的啟發。嘉信公主哀傷於沒有同類,而聶隱娘似乎並不為此哀傷,她發現了自我而不是發現了孤獨?或者她有一種悟性,能夠擺脫結構賦予的意義,為自我尋找一個方向與一條道路。

青鸞舞鏡是一個從結局出發推演的前提,是邏輯上的刻意完善。但這個優美的典故無助於聶隱娘作為一個「人物」的具體可信,豐滿立體,這個部份,觀影者只能與創作者達成一種「默契」。我理解了你架設的結構,你給你的人物安排的結局。這樣。也很好。

從女性觀眾的角度,似乎隱娘回到窈娘過了一段時間,最後成為另一個隱娘,這確實也是一個可以在觀察中領悟的事情。

4/關於電影的「慢」,我一點都不覺得慢。快慢是相對的。

這個電影中的人物,都沒有安排很多的情節給他們,但儘量地,給一個人物以一個完整動作的時空尺度。比如,彈琴;比如,和孩子玩耍;比如,沉思;比如,講一樁往事。於是,不那麼需要從情節的角度來了解一個人,而是可以從情景與狀態中進入他或她。

瑚姬在薄帷之後等著田季安來。光斑的顫動,人物凝然不動的姿態,以及幽明顯藏的情緒。這是一個人在等另一個人。「等」這個動作,短了,就不是「等」。瑚姬在等,隱娘也在等,或者「等」也不是重要的,就是有一段時間,在凝神濾心間過去了,對她們如是,對你亦如是。

在這樣一個長鏡頭裡停留,時間一秒秒地蓄勢,細節明晰地呈現,而不損於整體,心情幾乎還有點緊張,就像看一張弓漸漸張滿……一個非常好的長鏡頭結束了,身體是會鬆一口氣的。

電影中的女性,公主,聶夫人,元氏,瑚姬,她們都以她們的動作和狀態體現她們是怎樣一個人,所以觀眾必須是要專注的,觀察需要專注,或者說,《刺客聶隱娘》確實需要一種不同的「觀看方式」。

5/比起小說來說,這個電影實際上溫情得多。小說,就是一個「傳奇」————一個奇怪的人,一件奇怪的事情。聶隱娘回來後,與父母之間恩義頗淡,她與磨鏡少年之間的婚姻,更便是個身份掩護,但是她武功法術都厲害之極,是玄幻派的寫法。而在電影中,人物被坐實到歷史中去,連武功也是寫實的打法,神通廣大的聶隱娘成了回到人間的聶窈娘。父母對她依然極為疼愛,磨鏡少年對她滿懷戀慕,她只是像一片樹葉般,在政治鬥爭的漩渦里轉了一轉。

然而這個電影卻依然保持著一種悲情與隱忍的氣息,是什麼像垂雲一樣籠罩著這個電影呢?

因為在中心與邊緣的這場纏鬥中,大多數人都必須得堅守一個虛無的方向?因此而離別,而聯姻,而出家,而生子,而誅戮異己,而苦苦磨練自己的身心?

或者因為這是安史之亂後的唐朝,是衰微中力圖保持的尊嚴,是割據後的慾望與力不從心。每個人都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因為痛苦,才有對痛苦的隱忍。

但是有一些東西,是超越於人之上。

是自然。與美。

樹林倒影在湖水裡,一群鳥撲嗽嗽飛了出來;山上的雲霧從這邊瀰漫到那邊;當兩個人在白樺林中以命相搏時,樹梢上的雲,美極了。

還有那些幔帳,衣紋,燭台,檐角,它們也美。還有炊煙與爐火。

這是最大的隱痛。人是如此有限。美,是有限的人的憑依。

6/如果說中心是地理的,那它也可能是歷史的。唐代是我們的歷史的一個中心,逝去的唐代,是我們所有的衰微感的來源。看到電影的最後,聶隱娘與磨鏡少年朝著新羅國而去,螢幕上只有了小小的背影時,我想到了《童年往事》裡的奶奶。她總在傍晚時叫孫子回家,叫「阿孝咕,阿孝咕……」 後來她越來越糊塗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只知道在大陸。她沿著一條土路走,走得很遠,變得越來越小。那也是一個背影的長鏡頭。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