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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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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

2015-08-30 02:52:48

《聶隱娘》:山水,空氣與「晚唐的目光」


        媒體場看完《聶隱娘》,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倒不僅僅是因為中間睡著了兩次,比如那段被無數影評人反覆讚美的聊天戲——田季安給胡姬講故事,聶隱娘在一旁偷聽——時候鏡頭前時有時無的那層紗確實很美,但是扛不住困;再比如磨鏡人登場後的那場夜戲,我又在迷離的火光里睡了過去……我感覺自己不好了的原因是對這部期待了6年( 2009-01-09我標記了「想看」!)的電影完全失語,對,就是失語,完全說不出話那種失語。
        其實自從我看了阿巴斯的一個訪談說「看我的電影睡著了是件好事嘛,現在的世界這麼亂,能睡一會兒你得感謝我」之後,我對看電影時睡著再也沒有心理壓力了。看塔可夫斯基、侯麥、安哲羅普洛斯、費里尼、伯格曼甚至伍迪·艾倫的時候睡過,看《蝙蝠俠》《超人》《飢餓遊戲》的時候也睡過,所以看侯孝賢的時候睡著並不奇怪,上次大早上爬起來看《戲夢人生》從頭睡到尾……畢竟體力精力都不比從前,加上學業和生活壓力太大,正襟危坐久了,打個盹實屬難免。
        看完後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這部電影,票房要跪。馬上想起來的是《生命之樹》那個著名的段子,說影院裡貼了告示,大意是說此片雖然有布拉德·皮特和西恩·潘,但是是一部很高級的藝術電影,所以請謹慎購票,看不懂請勿無理取鬧,票售出概不退還云云。感覺《聶隱娘》完全可以如法炮製。然後就想起侯導說了多次的,他的片子要「低密度長時間」排片,什麼「要是全島上映,三天就下片」之類,朱天文在一篇文章里寫製片人說「侯孝賢是搖錢樹」,說的也是所謂藝術院線十年回本之類的道理。不過問題在於,如今大陸哪能有院線肯做,或者做的到這種「低密度長時間」呢?
        所以我開玩笑說,這片就得這麼發:票價200一張,限購,要搶,一週就一場。飢餓營銷,保管看不懂的出來也吹,吹完默默補了課,搶票再看一遍……

        第二個念頭是,十年沒拍片,侯導走得太遠,簡直不認識了。
        這是我最崩潰的一點。按說以我對侯導作品及其闡釋的了解,不至於看不懂。我大概花了兩年時間把侯導的作品、相關作品及其相關文獻全部細細梳理過一遍,大螢幕看過7部,其中幾部作品看了二十遍以上,侯導講座聽過五六場(侯導特別喜歡新海誠的《秒速5厘米》你們知道嗎?),研討會還開過一次,專著讀了快10本,侯導各種徒子徒孫的電影還看了一大堆……言而總之大概從視聽語言到劇作結構,從文化分析到意識形態批評我也勉強算得爛熟,但這些碰到《聶隱娘》完全不好使。
        因為看《聶隱娘》,根本就是一次震驚體驗。
        倒不是說我對侯導的理解一直停留在八十年代的幾部神作里。雖然《童年往事》和《戀戀風塵》確乎既是某種藝術電影最佳的入門教材,又是在往後的日子裡越看越好甚至能驚出一身冷汗的作品;但是,侯導從八十年代成名至今,卻偏偏挑了一條最險的路來走,用他自己的話說,一面是「走到這裡回不去了」,一面則是「背對觀眾」。政治歷史題材的且不去說它,當代題材《紅氣球的旅行》這種,非得看到第三遍才看出好來;《咖啡時光》更是在細細做完了小津研究後方才能懂為何小津百年非得侯導來拍不可。我焦慮的地方在於,侯導再一次在藏起敘事之餘,順手顛覆了自己的視聽語言系統(幸虧最後用Bolex拍的素材沒有剪進去!),這大概是迄今影評界還沒醒過神來的原因,說對侯導此前作品的路徑依賴也好,說影評人們還在猶豫地尋找一個配的上侯導的闡釋也罷,大概頗有一些觀眾看過之後只想吐槽,卻懾於侯導威名,不得不懷疑自己智商。
        沒錯,看不懂就得回去讀書看片,做了功課再來。侯孝賢的電影不是天天有。
        於是到27號上映時候我又去看了一場。週四下午,竟然幾乎滿場,竟然觀影過程中沒有人聊天打電話沒有小孩子哭鬧,恍惚中有自己身處藝術影院的錯覺。這次又睡著了,睡點在聶隱娘回家後女僕們準備洗澡水那段。睡醒了覺得神清氣爽,然後就忽然看懂了。
        這次覺得,這部電影怎麼能那麼好。
        真的,剪輯點精準到簡直一秒鐘都不嫌多,處處恰到好處;故事清澈見底,根本沒有哪裡看不懂……很多影評人說得對,之前看不懂就是因為想多了。這就好比看慣了動輒幾百萬字的網路小說而去讀精悍到一千字的唐人小說時的體驗一樣。
影片在劇作方式上仍然是侯導一貫的做減法,所謂「只留故事,刪去情節」,侯導自己喜歡冰山的比喻,不過《聶隱娘》要是冰山的話,大概水面上的部份只有百分之一吧……挑戰觀眾的地方在於,這明明是腦洞再大都補不出來的東西(比如《咖啡時光》里那個關於泡麵的前史),在一般甚至絕大多數意義上都是必須得通過明示暗示對白動作場景道具來鋪墊的東西,在侯導這裡一概不要,那些不過是講給演員的「設定」而已,侯導要留的是「氣韻」和「雲塊」(廖慶松語),是「模特」(布列松語),最終呈現的,真的是「吉光片羽」啊!
        至於視聽上,我的印像是侯導這次徹底做成了「照相的邏輯」/「凝視的邏輯」,猶記得《咖啡時光》裡的書店戲,還有《紅氣球的旅行》里女神比諾什漫長的駕車戲,真是戲在演什麼不重要,只看對光線的曼妙捕捉就已經醉了。你看到侯導拍出了「風」嗎?你見過哪部電影這麼拍風嗎?幾乎每個場景你都看得到空氣的流動,衣袂飄飄,紗簾映出燭火,山林間的霧氣,小屋裡逆光時分的火焰和煙氣……這些東西是快節奏的剪輯下能看到的嗎?你聽到了精緻飽滿的音效了嗎?那些打打打的片子裡你還有閒心去關注風吹蟲鳴的聲音嗎?
        緩慢和簡單真的是表象,這之下是摒棄了情節的故事,是血雨腥風的宮斗(宅鬥?),欲說還休的愛情,和無比艱難的抉擇。侯導寫聶隱娘之不殺田季安,絲毫沒有擰巴邏輯,卻帶著一種無法言表的寂寞,而這一切卻不僅是小兒女情緒,仍是多有對大時代的考量,而這才用了多少筆墨啊!真是比無名之不殺秦王,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侯孝賢是要重建一個晚唐的空間嗎?顯然不全是的。《海上花》重建一個民國上海,內景做到極致,外景卻始終在畫外;《聶隱娘》的改變在於侯導終於邁出了房子,進了山水,這空間一開,氣象頓時不同。或許重要的,確實是那山水。這自有意識形態批評的空間(比如帶走聶隱娘的磨鏡人是個日本遣唐工匠喲),但這其實不重要,山水在被凝視之時,除了它是中國,是晚唐,它同時也仍然是被劇中人物凝視的山水。所以在我看來,毋寧說侯孝賢是在重現一種「晚唐的目光」,這關乎人們怎麼看彼此,人們怎麼看山水,以及人們怎麼看時間。
        
最後說幾句大實話吧。有看過的觀眾砸下一星差評然後嘲笑五毛錢特效,不知道九千萬都花哪兒去了什麼的。簡直圖樣圖森破,侯導是什麼水平的導演,你以為他不會弔威亞拍打戲嗎?問題在於,當期待著至少是一部《一代宗師》的觀眾進了影院,看到這麼一部片子,九成九的觀眾大概不會覺得自己出了問題,而是會覺得片子有問題。這就是我前面說的「震驚體驗」。《聶隱娘》完全與當今的觀影常識是悖離的,一切商業電影認為重要的東西,在侯導這裡簡直都不叫事兒,這也正是侯導在世界電影史上的重要之處:在如今這個時代,還能對電影語言有所創造並始終致力於此。這個好像也說過很多遍了,但是《聶隱娘》在這裡,豈是某些投機取巧的所謂藝術片能比的?
        既如此,聶隱娘之歸隱看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觀眾或者「類型」都如文本中的師父一樣,在期待著一場或者幾場漂亮的武打戲,甚至更多的血與更多的死亡;然而並沒有。大概不少觀眾從不覺得看電影這件事還需要經過漫長艱苦的學習,從不覺得看電影還需要動腦子,從不覺得看電影除了爽之外還能提供更高級的心靈愉悅。本來嘛,既然有了運轉良好,可供複製再生產的類型和視聽語言,幹嘛還要動腦筋去想別的費力不討好的路?《聶隱娘》當然是挑觀眾的,侯導要背對觀眾,自然受得起這寂寞。只是有點替他惋惜。
        於是今天再去看第三遍。

*本文以「看侯孝賢的電影睡著了不丟人」為題載騰訊娛樂2015-08-29 07:49 http://ent.qq.com/a/20150829/00986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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