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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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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間隼

2015-08-30 20:44:00

似乎神片,實則俗品


《刺客聶隱娘》沒有傳說中那麼難懂,哪怕不讀劇本,不了解晚唐歷史的細節,故事也不難理解。只要明白了片中親朝廷和親藩鎮兩方的政治背景,剩下的恩怨情仇,也就與普通情節劇沒太大差別,甚至可以說,是相當俗套的一個故事。

原著是一則唐人筆記小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6af0be0102vtxd.html),走的是「誌異」的文學傳統,以記錄奇人異事為主旨,所以並不注重邏輯和因果。尼姑為什麼要收隱娘為徒?隱娘為什麼要嫁給一個除了磨鏡什麼都不會的丈夫?沒有任何原因。唯其「無厘頭」,才愈能顯出此人之「奇」。而電影將所有的人物都擰到了政治鬥爭的大機器上,行動的邏輯和合理性是有了,原著那種奇妙的意境卻不見了。

影片的故事情節與歷史背景若合符節,編劇們顯然是下了大功夫的,放在普遍胡說歷史的當下,值得讚賞。但這些努力的方向,是一個處處「合情合理」的人造境界,沒有一處說不通的地方,反而讓這個世界沒了生氣。原著不注重情理,並非是忽視情理,而是建立在時人特殊的世界觀上面,即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但人的視角未必能窮盡這些因果,所以只要以「異聞」的角度記錄下這些故事就好了。這種「殘缺」,反而賦予了故事一種鮮活的真實感。那些出乎情理之外的奇人,恰恰因其陌生,而有了生氣。

《刺客聶隱娘》的人物塑造,我以為是失敗的。聶隱娘被刻畫成一個困於正義與情感之間的殺手,而且層次很淺。

隱娘的正義觀來自她的師傅師傅嘉信公主,而嘉信公主的立場就很模糊。一開始,她的是非觀與原著是一樣的,見惡人「一一數其過」而誅之,很簡單的替天行道。見惡人有所愛則「先斷其所愛」,夠狠!到了後來,劇情透露,原來她是帝黨,殺田季安的動機是為了替朝廷削藩。於是為大局謀還是為一隅謀的矛盾出來了,最後她偷襲聶隱娘,是恨其「道心不堅」,要剪除孽徒的意思吧。只是這「道」,是帝王之道,李唐崇道抑佛,編劇將原著中的尼姑改成道姑,大約就是這個原因。

可是劇本中透露的資訊,卻又足以顛覆她的動機。原來在十六年前,也就是田季安發風熱的那一年,她也上演過一幕刺殺田緒的活劇,當日的嘉誠公主,同樣以「少主年幼,喪主必亂」的理由阻止了這場刺殺。如此看來,她斥責隱娘的話,未必不是在斥責自己,悔恨當初。白衣飄飄的道長心裡,其實一樣糾結得很。這離原著里那個太上忘情的「滅絕師太」,相差不啻雲泥。而同樣刺殺未遂的隱娘,幾乎是照抄了師傅的故事。

師傅糾結於情與理,徒弟糾結的則是情與禮。《刺客聶隱娘》的故事,說穿了無非是表哥表妹,婚里婚外那點事,你如果把晚唐的藩鎮換成民國的大宅門,從《小城之春》到瓊瑤劇的民國苦情戲傳統自然昭然若揭。侯孝賢把隱娘的「隱」理解成內心隱忍之「隱」,我不讚同。在錦囊中埋首抽泣的隱娘,從頭到尾一臉苦相的隱娘,是被宋代之後的禮教大防剪斷了翅膀的女人,不是敢愛敢恨的大唐女子。《唐朝豪放女》裡的魚玄機「想嫁人,可是不想做妾,想出家,可是又捨不得頭髮,所以只好當道士」,眼角眉梢都是笑,倒是更像原著里從街上隨便撿個丈夫,換主公如換衣服的聶隱娘。她們選擇命運,而不是被命運選擇。大唐的天地,原本廣闊得很。

正義服從情感,情感又輸給禮法,這戲的畫面再秋水長天,一杯一盞再精緻,也不是我想像中的唐人小說境界。

再說影片所謂的「新意」。古裝戲受限於時空的侷限,往往,免不了戲曲傳統的影響。電影上的古人,一舉一動都有派頭,這派頭,多來自傳統舞台藝術。從《怒》到《新龍門客棧》,導演有所本,觀眾喜聞樂見,皆大歡喜。可電影作為影像的藝術,原本有其他的可能,日本和歐美的古裝電影,早已經進化到細節完全寫實的境界,所以故事再戲劇,喜怒哀樂卻是現代人可以感同身受的。侯導把唐朝拍出生活感來,不容易,大本事,值得鼓掌。

可是這本事也有捉襟見肘的時候。堂前議事,駱賓、曹俊那誇張的聲調和動作,我琢磨了半天——這算南朝清談的遺風嗎?直到田興開腔,我明白了,這是因為古文難懂,所以侯導只好讓他說得更有「戲味兒」。

片裡的幾場打戲,刺殺大僚、隱娘與田季安在屋簷交手都平平無奇。途中狙擊田興那場最好,運動鏡頭、畫太空間、突然性和嘎然而止的節奏,關鍵是,它所有手法,跟全片是匹配的。聶隱娘與空空兒對決,還有師傅偷襲兩場,則可以說非常失敗,完全就是侯導看不起的「尋常武俠片」的快速剪輯拍法。侯導倒是老實,承認演員身手不行,沒法「直截了當地打」,只好屈服於取巧。

這就讓人非常看不上了。不懂拍打戲不可恥,溝口健二那樣的大師,拍《宮本武藏》一樣把打戲拍得稀爛,拍《忠臣藏》,乾脆就把整段打戲跳過去了。侯孝賢不願意藏拙,那你好好拍也行。這麼關鍵的場面,不願意出力氣,動腦筋,把他的生活化的長鏡頭貫徹到底,結果就是開天窗。在我看來,這兩場戲好比《刺客聶隱娘》這位美人臉上的兩個大創疤。

看劇本,隱娘的身手特點是飄逸靈動,鞦韆飛上樹,大堂竄上樑,如飛燕驚鴻。而電影裡,為了服從侯導的藝術風格,這些靈動的身段都被捨棄了,正如她讓情與禮捆縛了的內心。

那些對此片的誤解就沒必要談了。站在一個影迷的角度,我只想說,《刺客聶隱娘》其實沒那麼特別,關於唐朝的電影,精氣神前有《唐朝豪放女》,生活化前有《誘僧》,活泛勁兒前有《我的唐朝兄弟》。《刺客聶隱娘》是一次有益的嘗試,侯導拍出了一部很美的電影,但並非我心目中的大唐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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