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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禾斗

2015-08-31 21:12:28

無劍任俠魚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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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這是邵氏拍過的最好的情色電影了。影片開始時,魚玄機已經出家在道觀中了,她的侍女綠翹說:「這麼多人修道學仙,等我有錢了,我也學」,已經比較明顯地表示了做道士修仙本身就不是件出世的事情,魚玄機反問道:「一個月前你不是說想學李白嗎?」綠翹說,是魚玄機自己說的,做李白,又灑脫又豪放。我不禁想起李長之先生的《道教徒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一書,李白的痛苦,難道根魚玄機的不相同嗎?這時,魚玄機的前夫闖進只有女性的道觀了,他眼裡沒有這些驚叫大呼的女性,只是顧著朝魚玄機跑來,他的原配正房居然面對觀主的詰責滿懷悲憫地說:「我相公朝思暮想著她,你就讓他講幾句話吧」,一個女人為自己的丈夫說這種話,著實費解,當然後面才知道她是自己不能生育,希望魚玄機來幫忙續香火,可笑,可悲。這個男人,是商人,居然還是茶商,還是在外地經商,《琵琶行》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你看看說的是不是自己。勸回前夫後,魚玄機便跪在道貌岸然的觀主面前,接受了她所稱說的五戒。但看著本來威儀嚴肅地唸經的觀主,因為在一旁吃著荔枝的貴婦人責問獻給皇帝的春藥何時能煉成時,觀主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絲諂媚,當貴婦人說給她十兩銀子買鼎,觀主欣然領命的時候,魚玄機則在一旁冷眼相看,她心裡一定在審核那五條戒律,真的有人守住了嗎。不一會兒又來了一位貴婦人,拿來稀見的亳州紗,沒想到觀主一眼便認出來了,即如一位自稱六根清淨的仁波切忽然就詳細報出了香客手中的iphone6 plus手機配置和參數以及她所提的LV包包的款式,那畫面你自己感受一下吧。這時,魚玄機挽起道袍,騎上高馬,驅走眾人,踏爛輕紗,扯下羅帷;她扯下的不僅是羅帷,實際上是這一幫道門俗人的面紗,抑或遮羞布。這是她繼離開商人的家庭後的第一次出離。
    於是她出來與文人狎宴,這裡面有李商隱、溫庭筠,在她眼裡,這樣的場合反而比那種道觀更清淨。李商隱問她為什麼連修煉丹藥的本事沒學會就走了,魚玄機說:「我入道門不過是想做個獨立自足的女人」。
    在江邊,李商隱忽然想起自己是讀聖賢書的,對溫庭筠說不能荒唐太久,溫飛卿講人生在世需快意,自己長年知錯不改,於是他就帶著妓女去踩泥為樂,一股甘居下流的意思。綠翹跟伶人坐在江邊,伶人跟他談自己童年時的鄉間生活,大抵二人對田園閒適生活的嚮往,自此開始。一個憂時憂國,一個及時行樂,一個終老田園,這些都不是魚玄機想要的,所以她只有獨自走向江心,脫去綵衣,不顧溫飛卿的泥漿美酒之邀,披著白紗,潔白地游去,離開這幾種污濁薰染的人與事,屈原說:「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這難道不也是魚玄機此時的境況嗎。

    遊俠崔博侯伸入水中的劍將她引出了水面,但她是先凝視劍再看到人的。當二人在船上雲雨時,歐陽鑄劍凝立在岸上,冷冷地看著。水中的劍便是他所鑄,在前一個畫面,水上只有魚玄機的頭與橫在頭前面的劍,也許這就暗示著她會死在歐陽德劍下吧。歐陽與崔博侯結伴,去斬殺了奸賊仆固誠恩去了,一個魏博人、一個范陽人,都出於河北一帶,燕趙之地,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李白《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便是遊俠。
    崔博侯擁魚玄機於懷中,魚玄機放風箏,面對因崔博侯的干擾而不能控制住的風箏,她抽出歐陽氏鑄的劍,斬斷了線,任它飛去,看著它飛去,她感嘆道:「它一定好寂寞」。崔博侯說:「如果是你飛上天,我一定長嘯一聲送你走」嵇康《贈秀才從軍詩》:「含道獨往,棄智遺身」,這是魚玄機的飛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是崔博侯的長嘯。聽著兩位莫名其妙的對話,綠翹只能傻傻地笑吧。

    「有學問的女人能做什麼?我不喜歡做別人的妻子,不喜歡做妾,不喜歡做妓女,不喜歡做尼姑,我捨不得我的頭髮,所以只有做女道士了」,「我不喜歡做人家的夫婿,不喜歡做朝廷大官,不喜歡做商人,也沒有興趣做藩鎮武將,各據一方,我更不能容忍這班貪官污吏,所以我只有殺人」,魚玄機乃慨嘆道:「做個男人真好,得意時可以高官厚祿,失意時可以漂泊江湖」,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其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說得都不如魚玄機灑脫。捨不得頭髮,即是捨不得塵緣。崔博侯為她舞了一曲《國殤》之後離去,《國殤》:「操吳戈兮被犀甲」,他帶走了吳戈,留下了犀甲,以及殺人時所帶的面具,《國殤》是《九歌》中的一首祭詩,這個鬼首面具,來得倒是貼切。這是崔博侯第二次離去。

    當然出走後的娜拉又回到了道觀,可笑的觀主又開始道貌岸然地給她開示起來了,似乎她本人從未趨炎附勢過一樣。回來後的魚玄機,拿著崔博侯留下的面具,從綠翹的身體來找安慰,因而又一次離開了道觀。娜拉出走之後,要嘛回來,要嘛墮落。她已經回來一次了,這一次出走,她好像是墮落了吧,去了煙花之地了。「長安平康里,風流藪澤地」,「有學問的女人」竟然來到這種地方了。她穿著男裝,又狎宴起來了,她的宴會,男人可以玩弄女人,女人也可以玩弄男人—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溫庭筠帶來了永道士,這個道士自稱雖身在胭脂地,心中猶清如明鏡,只是來見識「有學問的女人」。當道士表示要跟魚玄機探討修道心得時,溫庭筠一臉嫌棄地轉過身去了,溫才子比永道士純粹多了、真實多了,所以他才是魚玄機的朋友。「你對這些自開天闢地以來就有的快樂,真的無動於衷?」,面對魚玄機犀利地問難,他仍然一臉淡定,何況身旁還有一位妓女,冷冷地抽出了佩劍,跟崔博侯一樣,上面寫著:歐陽鑄劍。永道士與真箇宴會氛圍確實不合,離去了;看著這些名流、名妓,衣衫不整、杯盤狼藉、荒唐奢靡、全部醉醺醺的,門外的綠翹與上一次在江邊陪她的伶人依然清醒,相互禮敬飲酒,這種反差,來得太強烈,到底誰是下人,誰是上人,一時間混亂起來了。
    永道士給她錢,她表示女性可以獨立,永道士認為她的積蓄不夠,她說浮華過後自然歸隱,永道士說既然想歸隱又為什麼驚動了長安城所有男人來仰慕你,她說也許自己是為了找一個陪她歸隱的人。永道士為她艾灸,勸她遠離酒色,安心學道,作為答應他的條件,魚玄機說:「不過我一直想找個男人陪我,找個可以尊重我,接受我那種無拘無束的男人,陪我一起隱居,你是不是這樣的男人?」永道士認為這樣便是成了娼妓,魚玄機嘲笑道:「你每次來找我,總是動眼不動手,豈不是連做嫖客的勇氣都沒有?」他說:「經得起荒淫腐敗的考驗,那才是正道。」永道士的克制能力確實能秒殺魚玄機的道觀師父,口口聲聲說只是仰慕才華。瀟灑對決虛偽,總是讓後者不堪一擊。歐陽與永道士都對魚玄機懷有強烈地慾望克制,魚玄機說歐陽是「煉得太剛的純鐵」,說永道士是「雕得太精細的翠玉」,一剛一脆,都不灑脫。永道士確實一跌就玉碎了,在與綠翹同行的路上,綠翹蹦蹦跳跳如兒童般純真,而永道士在魚玄機那裡壓抑已久的慾望終於噴薄出來了,看來前面對魚玄機諸種暖男般的關懷與高士般的矜持,只是為了襯托此時此刻的獸性,灑脫的人怎麼會長期把弦繃得那麼緊,以致於鬆手時傷到自己。
    她的前夫,那個商人,帶著名貴錦緞來了,又是個勸娜拉回去的人。他想給她穿上華貴的服飾,魚玄機說:「不穿不是更灑脫」,你能給我紋飾各種物質,但倒不如我本身純粹,「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平康里一位妓女被豪門贖身,被所有妓女羨慕,可是這個女人帶著一身鞭痕瘋瘋癲癲地回到平康里了,所有這些魚玄機都看在眼裡,「他白天要我做好女人,晚上要做壞女人」,所以她瘋了,魚玄機說「找個可以尊重我,接受我那種無拘無束的男人」,二者相較,魚玄機的要求怎麼會顯得過份。
   欽慕魚玄機的男人太多了,包括盜賊。在盜賊的凌辱下,綠翹流著淚嘆道:「我想回鄉下。」終於歐陽與崔博侯一齊誅殺了盜賊。
   亂離之後,溫、李遠去,宴會上來的多是些銅臭粗俗的人,一個調侃著「溫八叉」的名號,一個嘲笑李商隱不知道錦瑟只有二十五弦,這時永道士告訴她,李商隱在鄭州廟中雙目失明、憂鬱而死,魚玄機居然為之落淚,無何又聽說溫庭筠狂性不改、被流氓打掉門牙,立刻便笑起來了,當憂則憂,當樂則樂,看到兩人此時的境遇,真是跟最初江邊的對話所折射的性格絲毫不差。兩個性格相反的朋友,一憂一樂,但都是真,卻都不能在來歡宴了,堂上只能傳來刺耳的淫笑。為了生存,她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客人們,包括受鞭虐而呻吟後拿起被扔往身上的錢,「找個可以尊重我,接受我那種無拘無束的男人」,這個願望真是越來越渺茫了。

    當晚,她發現綠翹懷孕了,綠翹說要贖身、回鄉、生子、嫁人,魚玄機怒道:「為什麼把自己看得那麼下賤,其實做人可以做的瀟灑一點」,「你是一個女人,你不是奴婢」。到此時,魚玄機才發現,自己唯一貼身的同性,並不是根自己一樣覺醒的人,原來自己在世上這麼孤寂。「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魚玄機這隻孤鸞終於發現陪伴自己多年的所謂同類,其實只是影子,綠翹仍只是世俗中的女人,不值得魚玄機終宵奮舞。魚玄機剛搬來平康里時,曾對著鏡子說:「只要輕輕摸一下你的梳妝鏡,你心裡人就會聽到,你心裡想說的話」,而後便和綠翹對貼花鈿。電影中專門安排了張磨鏡在魚玄機門口高喊:「磨鏡、洗鏡、補鏡」,可是到此刻她才發現這塊鏡子。終於,綠翹至死都不承認自己與魚玄機為同樣的獨立的女性。魚玄機終於打破了那面鏡子。次日,在沒有那個跟她對貼花鈿的人,只剩下她自己看著鏡子,為自己描眉了。綠翹因贖身而死,永道士又來為她贖身,那個對綠翹含情的伶人也來為她贖身,也許那種完全墜入塵俗如綠翹般不自覺的女性,同樣是很有魅力的,但魚玄機依然不屑,「她一生下來就是屬於你們這種男人的,我是屬於我自己的」,說完也只能苦笑吧。

    埋在庭院的綠翹屍體被伶人發現了,這個女人對塵事往往傻笑應付之,及至此時才平靜下面容,伶人痴情得以致於躺在她的屍體旁邊,永道士方才意識到自己的瀉欲誘發了如何嚴重的後果。魚玄機被官府帶走了,永道士矛盾的身心終於被自己了結了,美玉真的碎了。魚玄機在路上見到了那位被贖身後發瘋的妓女,她呆滯地坐在雨中,魚玄機笑了,自己就算是被殺掉也比她這般光景要強吧,綠翹與這個瘋女其實是同類,不過是所託之人當與不當而已。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被獄吏凌辱後,歐陽鑄劍來了,他說自己的刀法比劊子手快,如果允許現在殺她,可以減短受苦的時間,他說得很輕巧,鋼鐵般冰冷。


    行刑之前,她仍著素衣,昂首而笑,看到了當初被自己斬斷線的風箏,那個一直受到男性干預的風箏,她一定要讓它自由。於是遊俠崔博侯騎白馬戴鬼首面具而來,殺得血肉模糊,可是魚玄機不願意被救。「你喜歡來就來,走就走,為什麼不問我想怎樣」,魚玄機終於將她自己的女性意識凌駕到生死之上了,崔博侯曾說:「如果是你飛上天,我一定長嘯一聲送你走」,果然他長嘯一聲,扔掉了寶劍。「我走過很多女人不敢走的路,沒心情再走」。於是歐陽鑄劍衝入刑場,砍掉了二人的腦袋。這一切伶人都在旁邊看著。

    仆固誠恩死於歐陽的劍下,盜賊孔孟武也是;魚玄機的劍是他鑄的,所以綠翹也是;永道士的劍是他鑄的,所以永道士也是;魚玄機和崔博侯也是。他殺人前喊道:「魏博歐陽鑄劍,咸通九年五月,斬范陽英雄崔博侯、長安才女魚玄機」,聽罷二人含笑而死。歐陽鑄劍如同鐵面判官,他的劍即如春秋之筆,蓋棺而定論,書時書日,以表示鄭重,而仆固誠恩、孔孟武這種角色根本受不到這種殊榮。稱「英雄」、「才女」,這是對他們一生行歷的肯定,如同諡號一般。魚玄機請歐陽為其鑄劍時,歐陽要嘗劍主之血以定剛柔,魚玄機說她的血里也有崔博侯的血;這也許就是歐陽只一劍而削二首的原因吧。而且如果是依次而殺,按照書法,歐陽一定會分開敘述,而不是將二人之死合說;這就是歐陽的春秋之劍。

       魚玄機一生中的五個男人:歐陽鑄劍是金,肅殺穩固;永道士是土,隱忍優柔;李商隱是水,憂鬱感傷;溫庭筠是木,暢快條達;崔博侯是火,熱情迅猛。她的一生只有二十六年,兩次出家,結交過富豪、達官、文士、遊俠、道人無數,歡宴無數,雲雨無數,散金無數,大抵詩篇亦無數,經歷過盜賊之難,殺過人,看盡了世間女子之悲歡離合,讓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男性黯然失色,終身為自己的獨立而抗爭。當然,自己「走過很多女人不敢走的路」,是古代少有的娜拉。原來娜拉出走之後,除了回來,除了墮落,還可以是死得無怨無悔、轟轟烈烈。魚玄機是無劍之任俠,歐陽作無字之《春秋》,也許晚唐的亂離動盪讓盛唐遺留下來的豪放之風得以延續、廣大、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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