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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

刺客聂隐娘/聂隐娘/

6.3 / 15,834人    105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演員: 舒淇 張震 謝欣穎 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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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款魔法

2015-09-02 07:00:18

無使拉黑吾,斗膽為汝斧正隱娘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對於《聶隱娘》的期待本不止五星,最後看了不止一遍。

感覺先要區分兩類大作,姑且稱為:神品和凡品。前者彷彿天神附體,天命假凡手所製,成品天衣無縫。後者源起某項個人旨趣,常十年一劍,耗費巨大人力物資,結果卻是留下種種遺憾。

《聶隱娘》約等於《一代宗師》,屬於第二類:群策群力的產物,與其強調博採眾長,算漏無疑,不如承認是重重妥協,步步走形。所謂:長考出糗棋,當然侯孝賢王家衛級的導演(及團隊)也臭不到哪裡去也就是了。

劇作角度,鍾阿城+朱天文+謝海盟+侯孝賢的組合不如鄒靜之+徐皓峰+王家衛,其實一般這種編劇大賽,人多的必輸,像《一步之遙》據說起用了十三位編劇,本身已是一件非常cult的事。

從劇作談起,也算冤有頭,債有主吧。

雖然《聶隱娘》電影同原著相去甚遠——一位資深記者朋友提醒我,這已經不算「改編」了——但既然共享一個淵源,來龍去脈所在,一探無妨。

原著短小精悍,節奏明快,現代眼光看,更別有趣味。

其一:女兒(聶隱娘)被女尼送還後,能力遠超乃父(聶鋒),父親不敢過問,不敢做主,家庭權力結構顛覆。

其二:隱娘看見門口有個磨鏡(且只會磨鏡的)少年,就叫父親把他「買」回家當丈夫,分了他一點房產,愛情-兩性態度自由大膽。

其三:魏博老闆派隱娘去刺殺一個劉姓政敵,隱娘卻因後者雄才大略高於老闆,直接倒戈,成了保鏢,打退精精兒和空空兒兩大殺手,其政治觀-價值觀自成體系。

除此以外,原文中本有不少饒可玩味的象徵:「後腦藏劍」似乎喻指暗算和智取,「只會磨鏡的少年」則顯然表示丈夫只是隱娘用以自照形象的附屬,而後隱娘縮身藏於劉姓保護對象體內,更有N種解讀可能。

總之,原著的聶隱娘是這麼個聶隱娘:活潑、果斷、強勢、熱心,有現代都市白骨精的風範。
原著的故事是這麼個故事:女兒指揮父親,妻子強過丈夫、員工炒了老闆、新東家的兩次致命危機都完美解除。

而電影改了隱娘,她成了一個亞斯伯格症患者(原以為是網友惡搞的玩笑,不料竟是真的),據謝海盟《行雲記》透露,靈感竟源自《龍紋身的女孩》和《神鬼認證》。可見將原著話很多的隱娘改為七句台詞,眾人皆贊有古意、隱忍,其實不過是一個頗有偏差的想像。

編劇團體(鍾阿城、朱天文、謝海盟)無法駕馭一個活潑強勢機智的聶隱娘,索性直接給人設定為自閉症患者,少說別說,真是再高(qu)明(qiao)也沒有了。

實際上我們看到,片中大部份次要人物台詞味道也都有點怪,漢語博大精深,或可再議,但畢竟演員拿捏也怪,曾有位編輯朋友直斥「斷句都不對」,而口音問題也沒法深究了。田季安(張震)教小兒摔跤「要壓住」,端的是台灣口音,有點壓不住耶。但這算了不追究了。

回到劇作主體,隱娘的家庭-愛情-政治三元瀟灑和自由就此被自閉症悶死,轉而進入「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舒淇語)的宮斗模式。精精兒本是隱娘素昧平生的女殺手,如今更成了情敵。這麼一搞劇情或許更加緊湊,但也俗了。女人斗女人,非得和「一個男人」有關嗎?

老古講五倫——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已經太簡化,也比一味在「愛情」上做文章寬闊一些。同樣,本來隱娘對於(只會)磨鏡的少年是絕對強勢,現在讓此君平添高強武藝,順帶改了國籍,多少有些英雄救美或英雄美女浪跡天涯的意思,又入俗套。

據說《聶隱娘》劇本前後改了38遍,以儘量刪除戲劇衝突為目標,其實就是刪除俗套,奈何關鍵地方,幾乎全部是俗手。

好,電影改來改去,把工作上的敵人變成了情敵,也把愛人和刺殺目標合一,「我必須親手殺死我愛的人」,是自《羅密歐和朱麗葉》到《史密斯夫婦》的陳年套路,也是很難玩出花來。就《聶隱娘》來說,田季安這個作為雙重目標的人物,立不起來。

一是田的武功實在太差了,作為刺殺目標,實在沒有一點點的難度。因此他和隱娘的兩次武打,必有一個是雞肋。他的衛隊也是形同虛設,不起實際作用。

二是田作為愛人也無深情。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年少往事全被剪掉了,只靠台詞倒敘,可以交代經過,但無法傳遞感情。他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過去,但被十三年時間沖淡了。十三年後,兩人根本更無法重新相愛,有的只是「念舊情」。

政治和婚約,舊情和現實,這種衝突處理好了是《卡薩布蘭卡》,《聶隱娘》處理得不夠好。因為田季安個人實在太無魅力,毫無梟雄霸氣(不論是劇情層面還是表演層面),政治上也就沒有建樹。殺和不殺的考慮,只因他兒子年幼,不是因為他有多能幹。

Cult電影《英雄》也要把嬴政高大上一番,雖然效果是笑場了,田季安連這點拔高都沒有,一生氣就扔東西砍東西,最後也就是擊鼓跳舞秀了一下,等於藝人。

反過來說二元對立的另一方,隱娘,亞斯伯格症化之後孤獨得非常抽象。其實殺手應該有點情趣的,畢竟是高壓職業,而她除了陰沉沉個臉站在角落裡,啥都不幹,除了講了兩遍青鸞舞鏡的典故並哭泣,啥也沒說。她的一切選擇,包括不殺田季安,包括救父親和胡姬,包括和磨鏡少年遠走新羅,都是最功能性的,你拉哪個俠來,都是份內事,沒有個性。

您想想玉嬌龍和宮二?

而這種抽象的孤獨、懸鏡奮舞的自戀自傷,似乎很討一部份文藝青年的歡心,也許他們都是村上春樹的愛好者吧。

所以,劇作角度,整個故事不成立。殺人的被殺的都沒個樣子,大家都是走個過場。原著里隱娘投敵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果斷和豪邁,電影中成了原配助小四打小三的女人戰爭。隱娘被剝奪了話語,也被剝奪了深度思考的判斷力。(不殺田季安實在不用想吧?)

電影中,女尼成了嘉陵公主的孿生姐妹,阿城的主意,大拙若巧。首先這讓公主的青鸞之孤獨打上問號,明明有個雙胞胎啊……即使人不在身邊,想到千裡外的道觀裡還有一個姐妹,不至於對鏡奮舞而絕吧?(現代科學也證明雙胞胎之間有種種微妙聯繫。)

雙胞胎設定,令道觀成為殺手組織,於是隱娘有了一個政治指導。其實不清不楚。一般這種假借宗教的組織是反政府的,民間反抗人士躲在方外,逃避官方追捕。暗殺組織的精神綱領是天道補正,就是說王法不對,我們來斧正,比如蝙蝠俠裡的忍者組織。現在成了一個支持政府的暗殺機構——雖然唐朝公主出家有史可查——公主-女尼忽然成了絕世高手,把江湖和廟堂的分界打亂了。

這是個大問題。也關係到全片的攝影策略和武打設計,後面再談。這裡先說政治觀念上,如果隱娘接受的是唐政府的教誨,那不該不殺田季安,因為魏博不亂,天下要亂啊。而多次背叛師訓(違反政治任務),固然展現了人道主義的一面,也表現了政治上的幼稚(照理說這種覺悟組織根本不會去培養的),最後跟東洋小白臉一走了之,也是不大負責。您想,田季安若真有點正常梟雄思維,知道唐王朝派人來殺他,他是怎樣心情?

當然咯,田元氏碰到田季安,第一句話是,撞見黑衣女子,「但似乎沒什麼惡意。」令人驚訝這裡面「古人」的大度,放在今天哪個陌生人穿黑衣在花園裡瞎晃,怕是要報警的,更別說在軍政重地,可能直接擊斃,不會認為「似乎沒什麼惡意」吧?

這裡正好談一下武打,本片武打場面不多,似乎在網際網路思維少即是多的浸淫下,這也成了本片高逼格的標誌。這有點道理,比如《一代宗師》若把開頭葉問雨中cos駭客帝國和一線天夜裡第二次cos駭客帝國兩場打戲去掉,清爽許多。但聶隱娘的武打還是有問題。

開頭女尼對隱娘說:「如刺飛鳥般容易」,此句化譯自原作,原作是個精怪故事,套用現在術語,應是高武世界。武俠電影要解決的一大問題就是到底把武功設定成啥樣,近乎魔法還是近乎美軍陸戰隊的肉搏術?《聶隱娘》裡的刺飛鳥般容易,成了一個牛逼,從未兌現,其實不如去掉。

隱娘的打鬥比較寫實,但也一不小心、不用很麻煩就上了房頂。不僅如此,田季安穿著睡衣也是不很麻煩就上了房頂。輕功是魔法,《臥虎藏龍》裡的表現手法是助跑一段,借力蹬牆之類。本片過於隨意了。(而且這段打鬥毫無意思,前面說過,田太弱,最後還要和隱娘再打一次,失去懸念。)屋頂打完,隱娘忽然很隨意地跳下屋簷,只不知道田怎麼跳法了。

(詭異的是,這段打完後,田仍回房間和寵姬談心,隱娘仍在簾外窺聽。)

最後聊聊攝影吧。我畢竟是馬力克老影迷了,非常支持拍樹不拍人,影帝台詞縮到二句(《細細的紅線》,1998)的處理。《聶隱娘》的攝影是美的,因為拍的是唐朝,也沒有無知觀眾吐槽是國家地理,加上中國文化的山水意境畢竟比海德格爾的什麼大地更深人人心,也沒人會無知地指責侯孝賢老師是民哲中二裝逼。我們可以講,看看裡面的夕陽寒鴉大覺寺,草原茅屋白山羊,已經值回票價,可以的。

但若深究一下,山水景色和人物的關係,或者說剪輯和攝影的關係,仍然回到前文所講的江湖-廟堂、魔法-現實、浪漫-政治等種種關係。剪輯需要跟著某種邏輯(哲學)或情緒(音樂),這在《聶隱娘》中都是疑問手,因此不清楚剪輯是否合理。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提出,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處理的是出世還是入世。原著中的隱娘,想說就說,想走就走,想幹就幹,想不干就不幹,想入世就入世,想出世就出世,乃至在物理層面上對於一個人的身體也是可大可小能藏能顯,她武力功法或不算最高,但其人其事實在瀟灑。她或許也孤獨寂寞,但不會說一個青鸞的故事。電影《聶隱娘》中陰鬱傷心寡言的隱娘,則是個多少有些稀里糊塗的人物,也許因為幾個編劇相互博弈妥協折衷。作為一個沒有明確價值觀的人物,一個設定上就混淆江湖和廟堂的人物,也許終究連累了一屋子的精緻和滿世界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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