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人們能夠愛

昨天我看了《華麗上班族》，再上次進影院是《三城記》，杜琪峯，張婉婷，都是香港電影的重要人物。

我對電影最初的印象，其實多是港片印象。小學時大家一起翻來覆去看最多的電影是《東成西就》和《星語心願》。略大些後，會常常在同學爸爸開的影像店裡租碟子，5毛一張還是1塊一張不記得了，當時要從超大本的嵌著碟面兒的夾子裡挑碟，好幾個都裝滿港片。初中時坐短途汽車去學琴，車上放的幾乎都是港式喜劇，半部一部地看。鳳凰電影台時常是我寫作業時的背景頻道，有許多已經情節模糊到連影兒都不剩，甚至是名字----大概我看過的港片裡記不得名字的，會遠遠多於記得名字的。

張婉婷的《三城記》不大好看，在更高清的數字鏡頭裡，幾乎看不到她早年電影裡愛情那種樸拙的質感。我喜歡她的《秋天的童話》，單說裡面發哥接機鍾楚紅那場戲，就好過許多現代翻版。羅列下近半年裡大螢幕上的異國接機，《咱們結婚吧》李晨接郭碧婷，《命中注定》廖凡接湯唯，《戀愛中的城市》里阮經天接機白百合（我怎麼什麼亂七八糟的院線片都沒落下，。。），皆是視聽語言扁平，主人公之間差點味道。都比不上當年的發哥倚在車上，扯著臉上肌肉講一句英語粵語夾雜的笑話。發哥的許多台詞都是帶著戲的。他住在樓下，會流氣地說：「有什麼事踩地板叫我」，踩地板，多有趣，那聲調也是不容懷疑的。當他看到生活拮據的鐘楚紅在吃一份單蛋三明治，打哈哈間就叫了幾份燒鴨飯，他啃著鴨子，聽說要按書架，會說：「找一天幹嘛，男子漢大丈夫，今天就今天，明天就明天，吃完就去。」教她煲湯時，他會站在一米外往鍋裡扔鹽，像隻體態靈巧的水牛一樣自信。這個沒怎麼談過戀愛的男人，在告別女主幾年之後，在曾經說過的地方開了餐廳，一身西裝一句「Table for two」，就鑿定了他是個迷人的經典角色。一個角色的迷人，大可以超越電影的迷人程度。我想女主最後一定跟了他。

張婉婷的另一部名作是《玻璃之城》，我以前似乎沒看過，九月一號聽《Try to Remember》,才知道黎明在這部電影裡唱過這歌。我不喜歡這故事的全部，卻喜歡一些細節的港片特質。黎明蹲在桌角送花時，舒淇頂著蓬鬆鬆的頭髮，自然而性感是那個時代的流行，她露出兩隻耳朵的樣子，讓我也想永遠解放被遮住的左耳。在離別時舒淇要和黎明第一次發生關係，在第一次接吻時黎明莽撞地說「我會和你結婚」，那些衝動緩緩地散開在氤氳畫面里，全是復古的港式浪漫。但我不大喜歡電影對他們中年故事的講述（或許也因為有部份快進？）。年輕時他們因為現實，接受了生命本就是「有人離開也有人來」。二十年後再燃愛火的原因是否值得被欣賞？看上去，不過像是以為忘記了，但敵不過再相遇時強烈的感受，也像是人到中年、事業妥了，猛烈地開始懷舊。在這個故事裡，我看不到這份偷情的宿命性，看不到我心裡嚮往的長情。或許張婉婷也這麼想，才在結局裡用兩人一同喪命來做出激烈的美化。當然，也是徒勞。

我多麼喜歡港式浪漫，儘管許多港片的節奏的確緩慢，總是有廢戲。初中時我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港式愛情，從結構上講它們不足夠成為今天的拉片教材，但從質地上講，它們是讓我親切的，是我認同的愛情倫理。我幾乎背得下《鍾無艷》里鄭秀文每一處表情，清楚記得《河東獅吼》里張栢芝面對負心郎的那一吼，幾次抄過《向左走向右走》的詩。那些台詞，比如《喜劇之王》那句「我養你啊」，《大內密探零零發》里無論順逆都要說的「你餓不餓，我下面給你吃」，都是因為情境遞進準確而成為經典。多少年後，我用播放件去補看那些落下的，重看那些沒看明白的。「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的《東邪西毒》，「你辛苦歸辛苦，什麼時候有空嫁給我」的《心動》，依然讓我有初中時想把同一張碟反覆借回家的感覺。歸納不了，總結不全，但印象里有不少港片都在講的是：無私和永遠是不存在的，但是等一個人五十年和保持純粹則一點都不難。

愛丁堡的那個夏天，我會和英國室友們大合唱《I will survive》，但會循環一個月的是鍾鎮濤和陳秋霞的《One Summer Night》。 「Each night I pray for you, my heart would beat for you」， 在這個小腹微痛的夜晚我很難解釋為什麼這句英文詞里全是正點的港片味兒，但它真的是。那部電影叫《秋霞》，1976年，那時電影和主角的命名，也許直接就用了演員的名字。不像現在，電影公司要找發行宣傳營銷一起開長會，再取出一個常常是四字的不知所云的名字。

如果還要說王家衛，得再另開一篇文。

許多年前劉鎮偉為了挪揄王家衛，讓周星馳遠赴我家旁邊的鎮北堡影視城，站在城牆和黃土上，在《大話西遊》里說了那些寶典級台詞。小學春遊時我拿著寶劍和同學對過戲，之後才漸漸明白它不是喜劇，才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看，才開始看哭，才一點點明白電影裡的五百年在迴轉之間是什麼概念。只有真實的才能被失去，而失去的幫我們確認了它那麼真。

「天真的人們能夠愛——這就是他們的秘密。」
我覺得，許多老港片裡的愛情都在講這件事。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