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沖
2015-09-05 07:49:36
假如你也身處孤島,假如你也是一個病人
約翰·堂恩說: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
庫切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誰是誰非,無以定論。然而一種不爭的事實是:孤獨正在成為時代的流行癌。
《金氏漂流記》講了一個孤島與另一個孤島的故事。
那是一對並不好看,並不年輕,也並不討人喜歡的男女,是眾生中最悲苦的兩個,是金字塔底部的一群。
男人我們可以叫他金先生。
當然,你要是想叫他loser、廢柴、中年屌絲或失敗達人,都沒有關係,你只要記住,這是一個倒霉蛋中的倒霉蛋中的倒霉蛋,一直失敗得很有節奏感,失業、破產、離婚、跳江、自殺未遂,漂到漢江中心的小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被一個骨灰級奼女天天偷窺,在鏡頭裡為她表演荒島求生真人秀,何止晦氣,簡直晦氣est。
女人呢,我們可以叫她金小姐。
這是一個自閉症患者,恐懼人群,恐懼交流,像驚弓之鳥一樣,困在斗室之間,幾年還是十幾年沒出過房門,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需要食物或用品,就摁一條簡訊給母親,讓她從門縫底下遞進來。她終年不洗澡,睡在垃圾堆中央,精神恍惚,毫無出路。
她自稱有工作,工作就是在網上偷他人的圖片,放在自己的空間裡,虛構白富美身份,以此獲得慰藉。
她活得苟且閉塞如同一隻蟲子,她活得寂靜荒廢如同一個死人。
你可以罵她啃老族、家裡蹲、窩囊廢、垃圾人、當代套中人、一無是處的懶婆娘......也可以嘆一聲:說到底,也是一個孤獨的病人。
電影就像魯濱遜和別里科夫的變形記,在同一個時空裡,隔著漢江,彼此呼應。
他身處孤島,她心存黑洞。
他一無所有,她一無所長。
他衣衫襤褸,她垢面蓬頭。
他無人交流,她不再開口。
他被親朋好友所拋棄,她置身於人際關係的真空。
他在漢城中心的孤島上艱難求生,她在繁華中央的密室裡狼藉度日。
他渴望生,她渴望愛。
……
他們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同樣的絕境,不同的掙扎。同樣的山窮水復,不同的又一村。這樣一來,他們如同彼此的鏡像,彼此的回聲。
《金氏漂流記》不是《魯濱遜漂流記》,也不是《荒島餘生》,側重點不在於如何求生,而在於另一個問題:當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會變成怎樣?
托馬斯· 曼發現,沒有人是健全的,這個世界從肉體到心靈都殘缺了。
阿多諾甚至問:人還有存活的意義嗎?
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倘若被命運拋出常軌,我的選擇會是什麼?起身應戰,還是順應天命?我無法回答。
金先生作了回答。
他選擇希望。
他像魯濱遜一樣,利用自然的恩賜,現代文明的殘餘物,在荒島上建造居所、捕獵、種植食糧、做雜醬面。
一年以後,他如願以償,吃到了汁多味美的雜醬面。
他淚流滿面,說:這是希望的滋味。
如果電影只停留在此,《金氏漂流記》絕不會像魚雷一樣,擊中我們面具之下秘而不宣的內心。
李海准發問了:
他從生存的困境,問到生活的困境。
承載這個設問的,是金小姐,那個生活無憂卻無法生活的現代人。
金小姐臉上有疤,我們很容易猜到,她遭遇過某些尖銳的痛楚,並一直在反芻余痛的滋味。
她是如此恐懼。
恐懼人,恐懼陽光,恐懼虛擬的評價,恐懼臆想中的危險,草木皆兵,八面埋伏,世上只有這一處可容身的防空洞。
這種變相的恐懼,究其根本,在於人與人關係的失調。而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人與自我關係的變種。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她在網上偷他人圖片,構建新的身份看出。因為,她無法接納真實的自我。
自我不被接納,便成了異己,成了敵人,成了不被相容的自身的一部份。那麼,這種排斥必導致人與自我的對抗。自我會反過來,對峙和報復。它使你迷惘、焦慮、痛苦、慾望紊亂、沒有安全感、自我認知偏差、精神易怒易傷……
因此,她逃避,她無助,她自卑,她離群索居,和垃圾一起度日。
更可悲的是,這樣一種精神病,使金小姐的人生陷入了一個怪圈:越有病,越自閉;越自閉,越有病。
她的病並非典型,它是整個時代的隱疾與沉疴。
就在讀此文的當下,就在此時、此刻、此身,就在你與我,她的境況正在複製和上演,我們或許都是金小姐的影子,是另一個國度的同盟。
我們同樣否定自我,無法打開那扇門。
然而金小姐也作出了回答。
她選擇了愛。
梭羅說:當你窺望井底的時候,你會發現大地並不是連綿的大陸,而是隔絕的孤島。
作為低落的同類,金先生和金小姐在深淵裡,彼此看見。
孤島不再是孤島,它們成了彼此的秘密。
金小姐在長久的觀望後,終於,在某一天暗夜,她戴上頭盔,走出房門,向他的方向,拋出第一隻瓶子。人世間最孤獨的兩個人,猶疑著、試探著,開始一次對話:
「HELLO。」她在白紙上寫。
「HOW ARE YOU?」3個月17天後,他在沙灘上回應。
她再次全副武裝,像出征的戰士一樣,去和他說話。
「FINE,THANK YOU,AND YOU?」
……
這種對話很難,尤其對於金小姐而言。她要走近他,就必須打開門。而打開意味著一切可能的到來,包括愛,也包刮傷害。她像一隻焦慮、恐懼、孤獨但又孤注一擲的昆蟲一樣,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
她伸向他,伸向她窗外的陽光,伸向她燦爛的危險,伸向她無法預知的一切,伸向她可能的昇華與可能的沉淪,伸向她的愛。
她不知道命運的答案。
她只知道,她必須出發。
在影片的末尾,金先生被帶離孤島。他坐在熟悉又陌生的漢城街邊,高樓是如此森嚴,路面是如此閃耀,而他更加孤獨。
他和人群之間的大水,還橫亘在眼前。
不過,誰不是呢?
博爾赫斯說: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也正因如此,同類才一直存在。
而孤獨的人總會相逢。
最後,全城鳴笛,防空警報響起。金小姐終於追上了那輛愛的公共汽車。
「春季和秋季各一次,那天會到來。」
第一次看《金氏漂流記》時,我還在一個中國的小縣城,自我封閉,愛無任何可能。當時如見自己,哭得不能自製。
然而,金小姐告訴我,渴望愛的到來,先得把門打開。
然後我和他遇見。
倘若你也孤獨如島嶼, 倘若你也曾與世界互相拒絕,我希望你記得,唯有愛,才能讓孤島連成陸地。
也希望你有好運氣,在打開窗口的時候,看到一個人。
更希望你有勇氣,推開緊閉的門,走過許多路,站在他的身邊,說:我的名字叫金正妍,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