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詩性的殺戮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誠如片名《神槍手之死》（The Assassination of Jesse 詹姆士 by the Coward Robert Ford），這部改編自真人真事的美國西部片一開始就揭示了結局，起承轉合之後只是為了解開謎團，兇案發生前的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Robert會萌生殺意，又為何被斥為「懦夫」？

布拉德·皮特扮演的Jesse 詹姆士是美國曆史上的傳奇強盜，一生作案無數，劫銀行扒火車，但民間卻對其極為崇拜，關於他的小說傳記與影片數不勝數，這些作品裡的Jesse無一例外魅力非凡，以英勇無畏的形象出現，蔑視一切權威和道德，像一個傳奇時代的縮影。然而他的傳奇人生卻被一位名不經傳的年輕人終結，在34歲時死於年輕人槍下。民眾自發瞻仰遺體、掏錢購買他的照片，參觀他兒時居住的小屋。而Robert，那位殺了傳奇盜賊的年輕人卻被斥為「懦夫」，當他被人刺殺後，民眾卻自願為兇手簽名請命，請求赦免。

電影《神槍手之死》（直譯為「懦夫羅伯特·福特刺殺傑西·詹姆斯」），這部07年上映、由Andrew Dominik執導的傳記片是一部非典型美國西部電影，整體風格不見粗糲，精緻得像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情片。電影也非常規的人物傳記，沒有嚴密的考據，細枝末節均靠報導與想像杜撰，主角的生平背景也被有意識地省略，僅靠簡潔精練的對白和詩化的旁白輔助交代。節奏緩慢卻張力十足，配合尼克 Cave 與Warren Ellis沉靜綿長的配樂，氣質獨特，詩性而又沉靜，讓人不自覺沉浸在其中，像全神貫注閱讀小說一樣平靜舒緩。

《神槍手之死》中的傳奇強盜並非以往傳記片中高大全的形象存在，人性的複雜多面在多層次的心理刻畫、音與畫的氣氛渲染和細膩豐富的肢體細節中展露出來。帥氣得時常讓人忽略掉其演技的皮特在片中一臉滄桑，眼神裡有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憂鬱。他演繹的傳奇強盜與傳說中的Jesse一樣，胸口有兩處未曾痊癒的彈痕，左腿也有一塊，左手中指少了兩節，對自己參與的搶劫和被控訴的17起謀殺案毫不悔過，是那個時代所有年輕人神往、崇拜和模仿的對象，包括當年不滿20歲的Robert。

Ben Afflect的弟弟Casey Afflect扮演「懦夫」Robert，可別說，這兩兄弟長得真像，一樣大大的雙眼還有那略帶瘖啞的聲音。不同的是，Casey的表情更陰鬱，五官也更顯稚氣。與同齡人一樣，Robert自小被Jesse的各種傳說吸引，他崇拜這個名聲赫赫的大盜，會花很多時間絞盡腦汁去列舉自己與Jesse相似之處，會收集市面上五花八門的有關Jesse的書本，會一腔熱忱地疏通關係，加入Jesse隊伍，渴望幹一番大事業，來改變自己尋常無奇的一生。他的嘴角時常不自覺上揚，顯露出些許自負與得意；在其心虛或故作鎮定之時，他那藍色的雙眸不自覺會躲閃。

和大多數快意恩仇的快節奏影片相比，《神槍手之死》的節奏慢得驚人，慢慢悠悠地講故事，介紹背景。故事並不復雜，開篇鮮有起伏，直到Jesse夜劫火車那場戲後才波瀾漸起，暗潮湧動。

劫火車那場戲拍得特別精彩，調度、光線和走位令人叫絕，僅靠火車燈和皮特手中提著的一盞馬燈照明，並沒有其他輔助光，轟隆隆的火車聲，火車摩擦過軌道四濺的火花還有火車蒸汽形成的煙霧，讓夜間攔截火車的皮特有種以一敵萬的氣魄，足見他英勇無敵的一生。值得一提的手，電影攝影Roger Deakins雖12次獲奧斯卡提名不中，但掌鏡過《肖申克的救贖》、《老無所依》、《朗讀者》等多部優秀電影的他是公認的大師。我看過很多精美的畫面，有些美得甚至隨手截一幀都能當作壁紙，但卻很少見到畫面質感與劇作氣質整體劃一、毫不割裂的作品。在《神槍手之死》里，你能看到天空中急速運動的雲層，暮色時分的麥地，陽光透過玻璃折射出的細小灰塵，一切都暗暗推動著情緒與情節，與影片相輔相成，氣質渾然一體。

正如前文所說，電影的故事很簡單，片名就已昭告一切。電影卻又很複雜，追求心理上的變化與過渡，情節都靠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肢體細節來推動。為何Robert會對Jesse迸發出殺意？Jesse為何會被刺殺？

對於野心勃勃對於成名有著瘋狂幻想的Robert而言，Jesse是被神化的傳奇，是他自小模仿的對象，當自己住進他家裡之後，才發現他的神經質、喜怒無常與不可捉摸，「He is just a human being.」當時，Jesse應付警方追捕早就疲憊不堪退隱之意漸濃，而Robert卻年輕氣盛，他會為Jesse對他隨意的打趣憤怒不已，他又不願意離開，因為潛意識裡渴望成為Jesse甚至取代他，他的偶像崇拜里夾雜著一種或許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危險。

生活在脾氣乖戾的Jesse身邊就像隨時可能引爆定時炸彈一樣危險，他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恐懼之中。他和哥哥Charley殺死了Jesse的表弟，將其埋葬在積雪的小河旁，日日擔憂事情敗露，Jesse追究；警方高額懸賞，為了賞金他暗暗與警方合作，卻又懼怕多疑的Jesse的發覺自己背叛。在Robert的告密之下，Jesse的昔日同黨一個個被捕，Jesse也越發乖戾與疲憊，於此同時，他卻沒察覺到曾用嚮往與迷醉的眼神看著他的年輕小伙兒眼裡的殺意一天天加深。更諷刺的是，Jesse命喪在他親自送給Robert的手槍之下。

這場事先張揚的謀殺發生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Jesse的小女兒在屋外草地上唸書，Jesse、Robert和Clarley三個男人在房間裡，各懷心思。令人難熬的沉默中，Jesse解下了從不離身的配槍，並站在椅子上去撣掛畫上的灰塵,將後背坦蕩地暴露給對手。

Jesse死了，Robert生活卻仍在繼續。他完成了少年時的夢想，在不滿20歲時聲名鵲起，儘管大家斥責其「懦夫」、「背叛者」。他時常會後悔他的舉動，如果不是為了保命，他也不會痛下殺手，但他又沉浸在這起殺戮中不能自拔，他幻想過乘著火車去找Jesse殺害過的人的家屬，告訴他們自己擊斃了Jesse，以期獲得肯定；他將刺殺Jesse自編自導自演成舞台劇，演出了800多次，通過無數次細節重現來反芻這起謀殺帶給自己的滿足感。

電影在刻畫這個傳說中最知名的背叛者Robert形象上下足了功夫，看完並不會對其太過責備，能讀懂他的野心，他的憂慮和恐懼以及對誘惑在前無力擺脫的無奈。回想起謀殺案發生前的畫面，甚至會為其悲慘的餘生感到惋惜和遺憾。那天，Robert悄悄溜進了Jesse的屋子，將化妝桌上盛水的水杯拿起喝了一口，默默躺在Jesse的床上，嗅聞著枕頭上滑石粉和丁香的氣味，緩緩撫摸自己的肋骨，幻想這裡曾經受過槍傷，他看著玻璃窗外，將左手食指彎曲，模仿Jesse的表情，想像著他傳奇的一生，想像他即將死於自己槍下，在34歲的年紀躺進冰冷的棺木……

連續看了三遍《神槍手之死》之後，依然對影片著迷不已，太久沒看到如此詩意化敘事、節奏舒緩、攝影、配樂以及表演一流的電影。更令我沉醉的是影片的留白與神秘。片中那場兇殺在幾番回味之後似乎有多重解讀，說不清道不明。是Robert抓住了偶然的機會一舉得手還是疲憊不已的Jesse早就對生活無所眷戀？在Jesse對Robert質疑問詢、兩人探究、躲閃的眼神裡，似乎已經暗示了Jesse知曉對方的背叛，他沉默不說穿，眼神複雜；他甚至從玻璃鏡框的鏡像中看到了背後衝著自己舉槍的Robert,卻沒有反抗，沉默等待槍響，眼睛慢慢失去神采，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結束了他不可捉摸的傳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