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麥·四季故事】《夏天的故事》：花心與備胎

如果說《春天的故事》讓我對埃里克·侯麥的電影風格有了初步的認識與好感的話，那麼當看完《夏天的故事》後，一種欽佩和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徹底皈依為其粉絲。《道德經》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藝術到了極致往往亦會回歸本真，有著合乎自然至理的動人魅力。侯麥的電影剝離了誇張的技巧和戲劇化的衝突，用大量對白、實景光、以及樸實無華的鏡頭進行敘事，儼然印證了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精神。在個人喜愛並推崇的大師級導演中，能夠以這種風格身體力行的，北野武算是一個，而現在又多了一個侯麥，可能比前者更加執著與純粹。

《夏天的故事》的核心依舊是「四季故事」的主題——情愛。與《春天的故事》不同，本片的主角換成了四位青年，場景移至法國西北部布列塔尼地區的聖馬洛，在夏日海風輕拂下，登時洋溢起青春的騷動。影片採用了日記體的結構，講述了來海邊度假的男青年加斯帕在十多天裡的經歷，在等待女友的過程中他不但邂逅了另外兩個可愛的姑娘，更是體驗了一把關於愛情選擇的「遊戲」，有撩撥、有期待、有炙烤、有釋然，雖看似平淡無奇，卻也足以使當事人「驚心動魄」。

不得不嘆服晚年時期的侯麥，不僅有著彷彿洞察世事的超人智慧，還深諳如何通過影像勾勒各種人物以及人物間情感關係的高超技巧，因此即便是年輕人（尤其是女性）的愛情心理也能被他捕捉得那麼真實到位。令加斯帕反覆糾結猶豫的三個姑娘性格迥然有異：蕾娜是他現在的所謂女友，雖然加斯帕對她頗為迷戀，但她卻表現得不冷不熱，而且性格陰晴不定、很不討喜，在心裡更多的是將加斯帕視作朋友而非男友；瑪戈是加斯帕在一家餐廳結識的女服務生，性格隨性自然，並且非常善解人意，在加斯帕等待蕾娜的日子裡適時地填補了他的空虛寂寞，不過瑪戈很敏銳地發現了對方的心態，堅定地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而第三個姑娘蘇蓮則是通過瑪戈認識的，既活潑熱情又主動大膽，對加斯帕有著極大的誘惑力，然而蘇蓮也有自己的原則，比如確定關係前不能上床，又如對戀愛十分較真，絕不拖泥帶水。

侯麥曾這樣解釋自己的故事：「在一個男子想和一名女子結交的時候，他受到了另一名女子的挑逗，從這個想法出發，我建立起自己的情境、情節、結局，直到人物的性格。」而在《夏天的故事》里，經典的三角關係演變為四角關係，在豐富劇情的同時，也使得人物的性格愈加鮮明立體。

加斯帕是本片的「片膽」，所有的情節都是圍繞著他的行為發生的，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在這部電影中自始至終處於等待與被動的境地，侯麥通過一系列情節不斷加深這個角色的首鼠兩端與優柔寡斷。從一開始，加斯帕獨自來到聖馬洛海濱就是個無奈的選擇，因為女友蕾娜臨時變卦去了西班牙旅遊，只得一個人來此苦等，而且蕾娜究竟會不會來還在兩說。隨後瑪戈的出現讓他感受到了與蕾娜的相處中所沒有的快樂、輕鬆和自然，不需要遮遮掩掩或者相互猜測，雖然瑪戈有一個名義上的男友，但看得出她對具有文青氣質的加斯帕也產生了好感，想必只要加斯帕下決心追求，瑪戈應該是不會拒絕的，但瑪戈最終察覺到加斯帕仍對蕾娜沒有死心，只是把自己當做備胎，因而果斷地將友誼設為底線。蕾娜遲遲不來，瑪戈又恪守底線，在苦悶和慾望的交織下，加斯帕宛若一頭發情期的雄獸，於是當熱力四射的蘇蓮主動接近時，他怎不怦然心動，不但把原本寫給蕾娜的歌曲贈予了蘇蓮，甚至還相約改日到威松一遊——最早與蕾娜約定同游的目的地。

如果按照這個路子發展下去，基本就是加斯帕和蘇蓮雙棲雙宿的節奏了，但老辣的侯麥怎可能讓加斯帕那麼容易地得償所願呢？當蕾娜粉墨登場的時候，故事終於開始在平淡中有了一絲漣漪。隨著蕾娜的出現，加斯帕的心又死灰復燃，重新投向了心中的女神。之後的劇情越來越有戲劇化趨勢，不過侯麥的戲劇性不在於把主角放在西方戲劇定義下衝突的角度，或者是跨度很大的悲歡離合，而是生活中極為自然的心理或行為，因此絲毫不覺刻意。在反覆無常的蕾娜面前，加斯帕註定了受擺佈的命運，一會兒同意與他前往威松，一會兒提出延期，一會兒又答應改回先前的計劃，這讓加斯帕也隨之一次又一次地手足無措，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直到最後發現自己居然跟蕾娜和蘇蓮約在了同一天見面。

然而，侯麥終究是個仁慈的長者，他對人物的批判總會留有餘地而非趕盡殺絕。正當加斯帕進退維谷之際，侯麥貼心地遞過一根救命稻草，一通電話送來了一則二手音樂器材的消息，讓他即刻趕去交易。加斯帕靈機一動，下決心誰也不見、一走了之，事後再以此為藉口搪塞。直到此刻，可見其內心仍然對如何抉擇拿不定主意，或者說根本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的是怎樣的愛情。片尾，在碼頭為加斯帕送行的反而是他最談得來卻難以成為戀人的瑪戈，當愛情的陰霾散開後，陽光般友情似乎來得格外珍貴可靠。兩人的臨別一吻蘊含著各種解讀，似曖昧又似純真、似傷感又似釋懷，無論如何都給予了觀眾恰到好處的留白，惹人無限遐思。

或許我們可以調侃加斯帕的花心和猶豫，可仔細想來在他身上也有著我們自己的影子，相信大多數人都經歷過「到底愛誰？」、「選誰更合適？」、「要不要留一個備胎？」的躊躇糾結。《夏天的故事》是侯麥又一出關於情愛的生動教材，在平淡如水中倒映出萬變不離其宗的深刻本質，激起我們關於青春的美好回憶與強烈共鳴。無論身處哪個年齡段，侯麥的電影都能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