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丘
2015-09-26 06:26:56
徐皓峰的江湖
提起徐皓峰,熟悉電影的人,可能會知道他是《一代宗師》的編劇,也是最近爭議不斷的《道士下山》的原著作者。但如果提及他的導演身份,那就知者甚少。其實,現實中的徐皓峰又何止導演、編劇這兩個身份,除此之外,還有小說家、影評人、大學教授、武林中人、道家學者、武術指導等多重身份,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中,其經歷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徐皓峰少年習畫,就讀於中央美院附中,因其不循常規的畫風,已被某位畫家欽定為關門弟子,可以說前途一片光明。但偶然間,他看到了義大利電影大師維斯康蒂的《豹》,猛然發現一個美術無法達到的、注重調度之美的世界,於是放棄繪畫,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北影畢業之後,中國電影已經進入商業化的大潮,和徐皓峰的藝術追求相去甚遠。於是他在體制內的電視台混了兩年日子之後,毅然決然的辭職,回到家中的書齋,潛心研究傳統文化,一呆就是八年。
在這八年的時間裡,陪伴徐皓峰的,除了汗牛充棟的書籍,還有兩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其中一位是李仲軒,形意拳大師,也是徐皓峰的二姥爺。另外一位,乃是道家宗師級的人物胡海牙。和兩位老人的交往,讓徐皓峰對傳統文化有了新的領悟。在《武魂》雜誌上連載的《李仲軒回憶錄》,在武術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徐皓峰也因此成了武林人士的中轉站和聯絡員,獲得了大量第一手的資料,為他以後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另一方面,他一系列研究道教文化的文章,同樣在道教界引起不小的波瀾,甚至有道觀向他拋出橄欖枝,邀請他擔任主持。
然而,徐皓峰還是心繫電影,因為沒有機會執導影片,所以他就開始了小說的創作。在他的潛意識裡,他的每一部小說,都是按照能夠拍出電影的模式來寫作的。沒想到的是,他的小說《道士下山》一經問世,便被譽為「硬派武俠接脈之作」,但具體是接誰的脈,估計編輯也沒搞清楚。因為按照徐皓峰自己的說法,他寫的不是武俠小說,而是是「武行小說」,是「沒有浪漫的俠文化,描寫武術作為一個行業的真實形態和尊嚴」的由徐皓峰開創的一個嶄新流派。其後的《國術館》、《大日壇城》、《武士會》,通通延續了武行小說的模式,部部精彩。可以說,單從小說成就來看,徐皓峰已經是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了。
在閉關的幾年裡,徐皓峰陸陸續續寫下了數十篇關於武俠電影的影評,用他深厚的傳統文化的功底,庖丁解牛一樣的分析影片,獨樹一幟,令人擊節讚嘆。因為這些影評,徐皓峰又再度被母校發掘出來,於是徐皓峰迴到了電影學院,做起了一名教師。他開設的《視聽語言》課程,每堂課都人滿為患,他別開生面的講解,每每令學生如痴如醉。
徐皓峰的人生,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從電影出發,最終,還是要回到電影。2011年,他的一位粉絲找到徐皓峰,表示要資助他拍攝電影。於是,徐皓峰自任導演、編劇和武術指導,把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說《倭寇的蹤跡》改編成電影。影片上映之後,所有人都大跌眼鏡,因為這是一部顛覆觀眾觀影習慣的武俠片,評論也呈嚴重的兩極分化,支持者認為,徐皓峰用獨特的方式,拍出了一種迥異於以往武俠片的感覺,是一部開山立派之作。反對者認為,徐皓峰過於標新立異,他對真實武術的影像化表達不倫不類,觀看快感幾乎為零。但不管怎麼說,幾乎所有看過《倭寇》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徐皓峰確實拍出了一部屬於他自己特有的武俠片,就像《道士下山》之於武俠小說一樣,一個新的流派,很可能就此誕生。
1. 武俠電影的歷史和徐皓峰的創新
既然說《倭寇的蹤跡》乃是一部創新的武俠電影,那我們就不得不回顧一下華語影壇獨有的類型片-武俠片的歷史。
中國的武俠片,始於胡金銓、張徹和楚原三位來自香港的電影作者,而這三位又各有特點。胡金銓重意境,這源於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和藝術的長期浸潤,其作品展現出獨創性的精神深度和文化蘊涵,被一致認為是中國武俠電影的最高峰。張徹則對男性之間忠肝義膽、深情厚誼的描繪情有獨鐘,而楚原則聯合了鬼才倪匡,把大量的古龍作品搬上了大螢幕,以唯美的場景和詩意的動作以及古龍式的浪漫情懷開創出一種「新類型的武俠電影」。三位前輩,均於九十年代淡出影壇,對於大陸觀眾而言,反倒是後來者如徐克、程小東之流更加為人所熟知。徐克以《蝶變》進入香港影壇,借用古龍式的懸疑推理以及動中有靜的場面調度,一下子便成為了香港武俠電影新浪潮的開山之作。幾年後的《笑傲江湖》,徐克聯合其他幾位導演,硬是把金庸的作品改編得面目全非卻又精彩絕倫,把一部政治鬥爭史拍成了一部暢快淋漓盡情灑脫的西部片,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一曲既出,誰敢爭鋒?之後《東方不敗》,更是把徐克對江湖的理解,詮釋的淋漓盡致,一句「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會江湖,你怎麼退出?」,讓人感慨萬千。之後的徐克,又拍出來膾炙人口的黃飛鴻系列以及《青蛇》等佳作,可惜的是,隨著港片的沒落,徐克也每況愈下,甚至拍出《智取威虎山》這等令人不齒的作品,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武俠電影,武和俠,是兩個必不可少的要素,缺一不可。但《倭寇》一片,無論是武還是俠,和之前的影片都大相逕庭。武打場面,要嘛像胡金銓那樣充滿禪意,要嘛像張徹那樣硬橋硬馬,再或者像徐克那樣天馬行空,無論如何處理,都是為了獲得更好的觀賞性。但到了徐皓峰手裡,武打場面被處理成打鬥的雙方像耍猴般跳來跳去,然後一招制敵。更超出常規的是,徐皓峰放棄了香港動作片快速剪輯的傳統,直接把武打場面用長鏡頭來表現。這或許就是徐皓峰眼中的真實武術,但和觀眾預期的動作場面落差太大,觀眾不買帳,也在情理之中。再說俠,《倭寇》中是完全缺失的。雖然片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堅守和原則,但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超出常理,更像是西方荒誕派戲劇中的人物,而不是我們理解中的俠客。
其實,這些錯位,都來自我們固有的觀念,非要用武俠片的模式來要求徐皓峰。因為,我們無法相信,一個默默無名的年輕導演,出手第一部就要突破傳統的束縛,開宗立派,但徐皓峰偏偏就這麼做了。他給自己的電影,命名為「武行電影」,和「武行小說」一樣,同樣是利用文史合一的方式,減少浪漫化的想像,來描寫武術作為一個行業的真實形態和尊嚴。
2. 荒誕不經的故事、冷幽默的對白和返璞歸真的武打設計
《倭寇的蹤跡》講述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明朝中葉,戚繼光病死,朝廷無人問津。他的兩名衛士,為讓戚繼光所創刀法流傳於世,到霜葉城的烏衣巷挑戰四大派,試圖開宗立派。可笑的是,比武勝利,卻因兵刃形似倭刀,而被名門正派驅逐。無奈之下,衛士只好扮作倭寇,搞得霜葉城內天翻地覆,最終逼得四大門派做出讓步,得以創立門派。
影片之中,可以說處處荒誕。比如在烏衣巷打過四個門口,即可在武行開宗立派,這個規矩的存在,本身便是荒誕,和我們當下社會新聞中的各種奇葩證明,有異曲同工之妙。再比如彩船比武,四大門派的長老們明知裡面的人乃是戚繼光的衛士,為維護自己的顏面,仍堅持以倭寇待之。而且,影片採用了虛實相間的敘述方式,諸多細節,都基於史實,考究無比,但同時在此基礎上,又一本正經的告訴觀眾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人難以分辨。比如關於戚繼光的破倭刀,不光外形神似,連具體參數和用途,都明明白白的告知觀眾。但在這看似紮實無比的資料背後,徐皓峰又玩了一把張冠李戴的把戲,把歷史上戚繼光發明的鴛鴦陣和俞大猷發明的破倭刀對調了位置,實在令人啼笑皆非。還有片中那神奇的如影如響,說得言之鑿鑿,不由得你不信,但轉念一想,這種未經訓練的普通人,怎能藉助一個口訣,就大勝練武多年的高手,這實在大大超出我們的理解範疇,或許,這就是徐皓峰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此外,在片中一本正經的對白當中,會突然冒出一兩句冷幽默的對白,讓人捧腹不已。比如那個可愛的海道防官員,面對衛士的脅迫,說出的「你是不是想以累死的方式來淹死我們啊?」,還有,最經典的一段,便是四大派弟子將三個歌妓趕入地牢之後,「我們不是壞人,只是起了邪念」,「只是我們三個人,你們五個人,這種做法,太沒文化了吧?」,類似的對白,其實在徐皓峰早期的小說中屢見不鮮,在影片中也很好的起到了調節氣氛的作用,讓這部沉悶的電影,變得不那麼令人難以忍受。
最後,再說一下影片的武打設計。其實這部份才是徐皓峰最為顛覆傳統的部份。傳統港片中,武打橋段多使用三鏡頭法,即以相對「客觀」的遠景、中全景和細密快速的近景交替剪輯,形成極強的節奏感,再加上慢鏡頭的渲染和聲音的特效,造成炫酷的效果。但徐皓峰完全反其道而行之,他選擇用中全景的長鏡頭來表現武打場面,基本沒有特寫,只用一些正反打鏡頭來交待對峙雙方的資訊。另外,和港片中一招一式拳來腳往的動作場面最大的不同,徐皓峰影片中的武打,基本沒有身體的接觸,都是一招制敵。為此,他特意借片中人物之口,做出了解釋:「中土武功,不是街頭打架,模擬的是馬戰,兩馬對沖,殺招只在交錯的一瞬間」。也就是說,徐皓峰拍攝的是真實的武術,而不是表演的套路。《倭寇》一片有大量的武林人士的參與,從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片中武術的真實性。據說有武林人士前去探班,看完拍攝之後發問,「你這是要拍武術的紀錄片嗎?」徐笑而不答。可以說,片中僅有的兩三場打鬥場面,完全顛覆和改變了觀眾心目中對於武術的理解。
3. 開宗立派的野心
《倭寇的蹤跡》的問世,彰顯了徐皓峰開宗立派的野心。在原著小說中,衛士只是不忿於朝廷的冷漠,故鋌而走險,擾亂南京城,藉此驚醒那些躺在太平盛世大夢中的官員。但影片顯然不止於此,他的訴求更加清晰,就是開宗立派。刀型是斜的,說明徐皓峰的作品不走尋常路,不能以常理度之。一開始被四大派的拒絕和誤解,其實正是《倭寇》上映之後命運的寫照,雖然爭議四起,但只侷限於小眾圈內,普通觀眾對徐皓峰還是一無所知。彩船比武,聲勢浩大,借殼下蛋,最後逼得四大派不得不正視這個對手。這段經歷,其實和徐皓峰借王家衛《一代宗師》走紅影視圈何其相似。影片的結尾,終於開宗立派,但卻因為刀型過於獨特,無法擺入傳統的兵器架,只得被隨便扔在角落當中。或許,這就是徐皓峰眼中自己的未來,日後即便成名立萬,也不屑於和那些所謂的大腕導演沆瀣一氣同流合污。
徐皓峰幾乎所有的作品,不管是小說、歷史還是電影,都圍繞著民國武林的架構展開,借武人生活和命運,闡釋儒釋道文化對人的影響和改變,這也是徐皓峰最為擅長的部份。然《倭寇》是唯一一部脫離開這個系統的作品,小說都難說上乘,更枉談電影。其最大的問題就是,真實的武術確實表現出來了,但其中承載的文化,卻通通缺失,故而只能用荒誕來填補。但作為一個年輕導演的處女作,便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流派,其意義遠遠大於內容。在這樣一個浮躁的電影市場裡面,還有徐皓峰這股清流,我們還能苛求什麼呢?
本文為騰訊視訊麥田電影院用稿,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