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0 06:5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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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在一個與平常並無二致的普通下午,維吉尼亞·伍爾夫走出家門。她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這麼遠,看著陽光從婆娑的樹葉間撒下斑駁的光影,她平靜地挑選出幾塊石頭放入衣袋,然後走入緩緩流動的河流之中。自沉河底的伍爾夫給丈夫留下的最後遺產,是那封著名的遺書:
『親愛的倫納德,你要把人生看透徹,要真實地面對人生,了解人生的本質。當你終於了解人生,就會真正地熱愛生命,然後才能捨得放下。要記得我們在一起的這些年,永遠不要遺忘,永遠記得我們的愛,永遠不要忘了生命中的時時刻刻。』
1951年,普通的家庭主婦羅拉將兒子寄放在鄰居家裡,驅車來到酒店,獨自躺在酒店的床上,準備看完伍爾夫的《黛洛維夫人》之後服藥自殺。在吞下藥片的前一刻,腹中尚未誕生的胎兒喚回了它的母親。羅拉平靜地回到家中,繼續過著如同平常一樣的生活。——這一天,是羅拉丈夫的生日。
4個月後,誕下一枚女嬰的羅拉隻身離開了洛杉磯,遠走加拿大。
2001年,羅拉的兒子、罹患愛滋病的詩人理查被告知獲得了終身成就獎。然而長久以來的病痛折磨與對生活的絕望讓他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悅。他的密友、曾經的愛人,克拉麗莎對他不離不棄,常年照顧。在他獲獎之後,克拉麗莎特別為他準備了一個慶祝PARTY。
在他本該去領獎的那個下午,他選擇從窗口墜下。
伍爾夫
1923年的伍爾夫,經過一場沒有頭痛的睡眠之後,空腹坐在寫字檯前,寫下了這樣一句話:『黛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Mrs.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
這句話如同幽靈的讖語,輪迴在三個女人的生活中。在電影開篇的時候,伍爾夫和羅拉都遇到了一個在普通人看來簡直矯情得要死的困境:自己無法決定今天家裡擺什麼花。——然而這個困境的背後,正是伍爾夫對自己生活的強烈不滿與不安:她無法控制與決定自己的生活,她像是被豢養的金絲雀一般,以『被保護』的名義失去了全部的自由。
而這份不滿與不安一直被一種責任感所壓制:來自丈夫深沉而偉大的愛。這一點在火車站的片段里表現得尤為明顯。
作為丈夫的倫納德,可能是世界上最理解伍爾夫的人。然而即使如此,倫納德仍然在焦慮與憤怒的情緒下指責道:『如果不是我了解你,我會覺得你忘恩負義。(If I didn't know you better,I'd call you ingratitude.)』從各種角度上理解,都不能說倫納德苛刻或者求全責備。他的妻子有著嚴重地精神病史並曾試圖自殺;為了避免妻子情緒崩潰,他帶著妻子舉家搬到鄉下;他拋棄了大城市的生活,每天的生活里都要拿出很多的精力來關注伍爾夫的精神狀態。而歷史上,當知道伍爾夫是一位性冷淡的妻子時,倫納德也選擇了維持這段只有『精神之愛』的婚姻,理由只是——『她是個天才』。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給了伍爾夫無限支持,是伍爾夫『創造力的源泉』的男人,仍然在伍爾夫對於無法為自己做決定而感到痛苦時,產生了類似於『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的指責情緒,並且憤怒的吼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It was done for you!It was done for your betterment!)』
儘管伍爾夫是幸運的,他的丈夫是如此愛她並明白她,終於同意與她一起搬回倫敦。但對於丈夫的愛無疑也成為伍爾夫痛苦的另一個誘因,——這種情況在抑鬱症病人的身上極為常見。周圍人對自己的愛與期望,對於陷入精神異常的抑鬱症患者來說,是無法承受的重量。為了不讓愛他們的人失望,他們希望自己儘快好起來,但是由於抑鬱症的壓制導致自己始終無法回歸正常人的狀態,於是因此自責並陷入更深的抑鬱。許多抑鬱症患者都會因為自己辜負了別人的愛與期望而在抑鬱的路上積重難返。
但不論如何,倫納德對伍爾夫的愛都是偉大的,並且的確為伍爾夫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力量。1930年,維吉尼亞告訴一位朋友,沒有倫納德,她可能早就開槍自殺了。
羅拉
如果說伍爾夫和理察的自殺是由於長年以來的疾病困擾(伍爾夫有嚴重的精神分裂),那麼羅拉的自殺(未遂)也許會讓人感到摸不著頭腦。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羅拉的生活可以算是幸福之極。一個事業有成、寵她愛她的老公,一個聰慧可愛的兒子,一個尚在腹中、等待擁抱這個世界的胎兒。按照流行的說法來描述,這樣的姑娘簡直就是人生贏家。
而她在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之後,也並沒有過上什麼令人驚異和聳動的生活:遠走加拿大,只是做了一個普通的圖書館管理員。
多年以後,羅拉終於道出了自己當年試圖自殺的原因:『你有時會覺得,你不屬於這個世界,於是你就會想到自殺。(There are times you don't belong,and you think you're going to kill yourself.)』本該十分幸福卻選擇背棄家人的羅拉,用她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基本事實:對生活的割裂與疏離,與生活本身無關。——換一句常被用在言情小說裡的話來描述可能更好理解: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這種對生活的割裂感的產生無從考據,但它的強化卻有伍爾夫的一功。在伍爾夫自殺十年後的早晨,羅拉讀到了《黛洛維夫人》中的那句關於要自己去買花的那句話。
如果說伍爾夫想要買花的意志來源於牢籠一般的生活,羅拉的共鳴則更具女性覺醒的氣質。作為家庭主婦的羅拉,在生活上成為了丈夫完全的附庸。她雖然能夠感覺到丈夫對自己的拳拳愛意,卻仍舊對生活感到苦悶和疏離。從看到玫瑰花時的尷尬,到送別丈夫放下窗簾前表情的變化,再到與兒子的對話,包括後來與女伴的交談。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產生與我相同的觀感:這些生活片段顯得太刻意了。——這不是批評,而是由衷的讚美。導演與演員清楚地展現出這樣一個場面:看似幸福的生活,對於女主人羅拉來說卻顯得僵硬與呆板。作為丈夫的附屬品,羅拉相夫教子的功能性被無限誇大,女性的自我意識因此被壓縮和隱藏,羅拉的生活變成了一場扮演賢妻良母的表演秀。作為對比出現的女伴,大眼豐唇巨乳,一如上個世紀好萊塢老電影的宣傳海報。這樣一個妖嬈性感的女郎,卻因為可能(僅僅是可能)無法生育而害怕面對自己的丈夫。此時自我意識已經覺醒的羅拉對於女伴的由衷勸慰是:不要去想他(Forget about Ray,Just forget about Ray.)。
正如伍爾夫在創作《黛洛維夫人》時所說,有人死是為了讓周圍的人更珍視生命(Someone has to die in order that the rest of us should value life more.)。而羅拉做出了與伍爾夫和理查不同的選擇:她選擇活著。她選擇珍惜自己的生命。
於是死亡的宿命被留給了她的兒子。
克拉麗莎
克拉麗莎的痛苦就是當年倫納德的痛苦。
2001年的美國,女權運動已經深人人心。克拉麗莎作為時代女性,再也不必作為男性的附庸而存在,不必經受無法為自己做決定的豢養生活。當她早晨起來說出『我要自己去買花』的時候,這不再是一種無望的想像,而變成一種可以立即實施的行動。在這段故事裡,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是另一個人。
克拉麗莎對於理查的觀照與愛護,幾乎不遜於當年的倫納德。然而理查除了精神上的苦悶,還罹患了令人絕望的絕症。對於昔日的愛侶,克拉麗莎幾乎付出了全部的心力。然而不幸的是,對於理查來說,克拉麗莎並沒有給他提供強大的精神力量,反而成為了他痛苦的根源。對於克拉麗莎孜孜不倦的關懷與目的明顯的安排,理查都感到抗拒和無所適從。當克拉麗莎來到理查的家裡,理查拋出的問候語是:『現在還是早上?(Is it still morning?)』以及『我還沒死?(Have I died?)』這個早就抱定求死決心的男人,在生命最後的時光里,幾乎是為了不傷克拉麗莎的心而活著。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終於選擇棄世,對於克拉麗莎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打擊。不單單是因為失去昔日的愛侶、多年的老友,更是宣告了克拉麗莎『拯救』自己的計劃的全面破產。
然而,對於生無可戀的理查來說,維持自己活著這件事就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當克拉麗莎執意要他去參加頒獎典禮並為他準備了PARTY的時候,他告訴克拉麗莎:『我一直是為了你活著,現在你該放我走了。(I've stayed alive for you,but now you have to let me go.)』在這之前,理查拿出母親羅拉的相片,細細端詳。也許在決定自戕之前,理查終於理解了母親當年做出的決定。
在湧身一躍之前,理查與克拉麗莎重溫了他們最美好的回憶——少年時陽光下的美麗沙灘。對於這個苟延殘喘、生無可戀的病人而言,那個美麗的早晨是他一生中最留戀的幸福時光。
理查的死,並不是對愛的背棄,只是因為他需要重拾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