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的愚人
2015-10-12 03:08:35
忘卻不了的夜與霧
純作業向
「現在,池塘里冰冷的水和垃圾,把密密麻麻的墳墓填平了,水寒冷而泥濘,就如我們的記憶。戰爭已經平息,但我們不能閉上眼睛。」在影片《夜與霧》的結尾,旁白如是說。導演的攝影機,並沒有閉上眼睛。
1955年,二戰結束已10年,法國導演阿倫·雷乃用他的筆、他的眼,他的彩色膠片帶我們回到了奧斯維辛,回到了曾經的黑夜與濃霧中。
作為法國電影新浪潮左岸派的領軍人物,導演阿倫·雷乃對形式主義、現代主義以及社會和政治議題的關注時常引起爭議,而這些又恰恰是他最為人稱道的特點。雷乃常以時間和記憶為主題,在敘事結構上採用神秘而新奇的手法,攝影華麗,剪輯抒情而又充滿不確定性。1959年讓他名聲大噪的《廣島之戀》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兩年後,《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在探討時間與空間的意識流藝術表現力上更是登峰造極。
與雷乃最知名的作品相比,《夜與霧》這樣一部帶實驗性質的早期作品可以說是個異類。本片沒有《廣島之戀》中華麗的光影,也沒有《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複雜的運鏡,一切都是平緩而沉穩的。導演用彩色來表現戰後十年被人忘卻的奧斯維辛,靜謐而又荒蕪,更像是掩埋著過去的巨大墓地;用黑白鏡頭記錄過去的黑暗歷史。彩色與黑白的對比,對比的不正對是今與昔嗎?
對歷史的記錄可以是冰冷的,也可以是情感洋溢的,不同的視角帶來不同的影像風格。我們可以從《辛德勒的名單》中看到聲淚俱下的控訴,而從《夜與霧》中看到的,是冷靜與沉思。戈達爾說: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攝影機就是導演創作的筆,這樣冷靜沉穩的筆觸,彷彿讓人置身於當年黑暗的集中營中。我們跟著鏡頭緩緩向前,營區、醫院、監獄、妓院……一切都彷彿是曾經社會縮影,只不過這個縮影,太過殘酷。全片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沒有矯揉造作的悲情,而隱藏在此種平靜下的克制的怒火與反思,更能擊中人心。戈達爾所謂的真理,大抵如此。
若要讓人挑出全片最無法釋懷的鏡頭,恐怕是那一堆堆女人的頭髮。鏡頭長久的凝視著雜亂無章堆積在一起的頭髮,遲疑地,驚恐地,而又痛切地。然後慢慢抬起,直至頭髮堆成的山丘充滿整個視野,似乎可以在透視中無限的延伸下去,無窮無盡。一縷頭髮可能並不會引起多麼大的震動,而巨大的數量帶來的則是質的改變。這頭髮掩埋的血與淚,凝視其上的恐懼與悲涼,不忍再講。然而,把人們當這些頭髮當作原料,當作與羊毛無異的生產來源製成毛毯時,即使這些被迫從事生產的勞動力也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恐懼依然消失了。這些頭髮,它們不再屬於任何意義化的主體。和羊毛一樣,生產原料而已。生產者也不是意義化的主體,勞動力的宿主而已。就這樣,所有人都得以脫身。
影片的末尾有這樣的一段:
「不是我的錯。」囚犯頭說。
「不是我的錯。」軍官說。
「不是我的錯。」人人都這麼說。
那又是誰的錯?
囚犯聽命於軍官,軍官聽命於更高層的上級。沒有主體性的人,不受自由桎梏的人,又談何責任呢?
火葬場已被廢棄,納粹的罪行成為孩子們的戲劇,900萬陰魂仍遊蕩在這片郊區。當年,駛向集中營的列車滿載著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在夜色與濃霧中抵達痛苦和死亡的終點;如今,鐵軌仍在,只是佈滿荊棘。我們的記憶中,將永遠有最黑暗的一段,屬於這忘卻不了的夜與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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