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帥表
2015-10-18 22:44:27
《小森林》:不僅僅是「舌尖上的日本」
「小森是位於東北地區某個村莊中的小村落。這裡沒有商舖,只是購買必需品的話,可以去公務所所在的村中心。那裡有農協開的小超市,還有幾家商舖。去程基本都是下坡路,自行車大概要半小時,不過回程應該要花多長時間呢?冬天因為路面積雪只能步行去,不緊不慢的話要走上一個半小時吧。不過,大多數居民都是去臨鎮的大型城外超市購物,我去那,來回要花上一天。」
上面這段話,是日本電影《小森林》開場主人公的一段獨白,起初我以為只是一個尋常交代背景的開篇。然而這部電影的夏、秋、冬、春四個段落,都是用這個獨白做開篇。最近網上流行一種說法,重要的事情要重複三遍。這段話重複了四遍,顯然是重要至極了。
我的理解是,家鄉對主人公來說,離開是下坡路,很容易,但是回來就未必了。
日本飲食的「初心」
《小森林》是由去年和今年上映的兩部電影組成的,分別是「夏秋篇」和「冬春篇」,劇情一句話就能夠概括:主人公市子獨自生活在鄉下,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做飯。劇情淡到了沒有,簡直就像是一檔美食節目。雖然看的時候津津有味,但說實話電影裡的菜品真不是我的菜。對於我這種粗鄙的肉食者來說,電影裡的菜太寡淡,都是就地取材,簡單烹飪。什麼蘿蔔面片湯配蘿蔔泡菜啊,三文魚香蔥菜花意面啊,讀著這些菜名,嘴裡就淡出鳥來。還有用紅米和菠菜做的聖誕蛋糕,這是什麼黑暗料理啊。
有豆瓣網友不厭其煩地將電影裡每一道菜的菜譜記錄了下來。我以為儘管肯定不怎麼好吃,但無論是食材還是烹飪方式都絕對健康。所以呢,對於想要減肥的朋友,這是一份不錯的菜譜。
然而,當這種極簡主義的飲食風格置身於川端康成所描繪的日本之美的包圍中,就會帶給你某種極致的生活韻味,用個噁心的詞來形容就叫做歲月靜好。感覺在這種環境中你要烤個羊腿都是褻瀆。而且來說,雖然片子裡的食譜並不侷限於日本,但其所傳達的精神,卻是最日本不過了。
如今的日本料理,受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統治者影響很深,已經變得十分華麗了。而最初卻不是這樣的。這就要提到日本茶道第一宗師千利休了。在千利休看來,所謂茶道,不過是一爐火煮一壺茶而已,這種「清淨和寂」的思想,跟他的主公豐臣秀吉格格不入。據說豐臣秀吉殺千利休,茶道思想的奢簡對立是原因之一。而千利休這種思想,也深刻影響了日本料理,他最有名的創舉之一,就是懷石料理。所謂「懷石」,說的是古代日本僧人進行清修的時候,如果肚子餓了,就拿一塊加熱了的石頭抱在懷裡,以減輕飢餓感。
在千利休之前的茶會上,喝茶是次要的,大家聚起來飽餐一頓才是主要目的。而千利休則主張茶會回歸到品茶本身,而料理則是輔助,這就要求料理風格和千利休所主張的茶道文化一脈相承。於是茶會的奢侈飯菜變得簡單起來,所謂一汁三菜。汁是大醬湯,三菜是涼拌野菜、燉菜和烤魚,一小點兒米飯。著名的懷石料理就此誕生。
追溯這種思想的產生,恐怕和日本封閉而又匱乏的環境不無關係。如何在並不豐富的資源上,追求生活的意義和審美的境界,儉樸而專注可能是最好的回答。於是在小森這樣一個交通不便的小村落,對烹飪的專注和創新,就成了彌補食材匱乏,獲得生活樂趣和意義的重要的路徑,否則,就只好逃離了。
當「匠人」成為一種精神
描述那些安於現狀並專注於某一項事物的人,是日本文藝作品所熱愛的題材,所以像《小森林》這樣的作品並不少見。這幾年比較出名的文藝作品比如說《編舟記》、《哪啊哪啊神去村》,這兩部作品都出自日本當紅女作家三浦紫苑之手。描述的都是主人公在某項事業中找到人生價值的故事。《編舟記》是編字典,《哪啊哪啊神去村》是伐木。想想就感覺又辛苦又乏味。但這卻為日本文化所推崇。同樣的道理,中國導演霍建起的那部《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大賣,正是因為影片所描述的把一生奉獻給工作的鄉村投遞員形象戳中了日本觀眾的內心。
如今人們願意將這種文化稱作「匠人精神」,並賦予了具有這種品質的「德國製作」和「日本製造」某種神聖的光環,認為這背後是某種嚴謹而專注的國民品質在起作用。其實如果探究匠人精神產生的原因,那並不完全是主觀努力的結果,還有客觀的環境因素,甚至可以說是被迫形成的文化。學者輝格在談到「匠人精神」的形成原因時認為,這種精神的產生和古代日本的社會流動性有關。「古代日本貴族實力強大,等級森嚴,奈良時代雖一度模仿唐朝推行科舉,但影響很小並很快荒廢,百年內所取進士只有數十人。沒有科舉系統或週期性王朝更替所創造的流動性,各階層只能安於由出身所給定的職業身份,長此以往,各階層和各行業便形成自己的傳統和價值體系,個人在其中追求完善和提升。」
輝格進一步認為,匠人精神的一個要點是,少問「why」多問「how」,在追問鏈條上別走太遠,及早接受某些使命為自己「份內」之事並努力將它做好,不花太多功夫去回答一連串追問以構建一套哲學說辭來合理化自己所遵循的道路。奉行這樣一種生活和工作態度的民族,比較容易在上層價值取向被完全替換之後,迅速為自己重新找到「份內使命」,並以同樣的專業精神去加以執行。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日本能夠在明治維新之後成功地走向現代化(資本主義化),這是當時非西方國家中唯一的一個例子。日本作家橘玲在他的著作《括號裡的日本人》中給出了類似的答案。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認為,資本主義的成立背後,一定隱藏著新教倫理的支撐。而日本並不具有這樣的宗教基礎,於是日本學者認為,一定是某種日本本土文化起到了相同的作用。由此而被「發現」的是江戶時代的禪僧鈴木正三。橘玲在書中引用了一段故事:有一天,一個信仰深厚的農夫向鈴木正三說道:「農活太忙了,沒有時間學習佛教。如果因這樣一件無益的事而在來世受到懲罰,那就太遺憾了。」鈴木回答道:「農業則(即)佛行也。」日本學者山本七平和小室直樹都認為,在日本,這種全心全意地工作本身就是成佛之道的「勤勞哲學」,誕生了資本主義的勞動倫理。
這就是「匠人精神」或者說「勤勞哲學」產生的土壤。在階層固化的時代里,在資源貧瘠的環境中,這種精神能夠帶給人以慰藉,讓人能夠安於無可改變的現狀,並在工作中獲得某種神聖感。無論在過去森嚴的日本封建社會,還是在現代講究論資排輩的日本企業,這種文化都是和社會環境相契合的。用本尼迪克特的話來說就是「各得其所」。直到遇上經濟蕭條。
回鄉下來
如果說勤勞哲學的誕生是環境使然不得不如此的話,那麼現在這種生活方式遭受挑戰也和環境有關。長達20年的經濟不景氣再碰上世界性的經濟下行,日本企業那種終身制和年功制正在受到動搖。效益不好,裁員就勢在必行,終身制不復存在,而年功制又讓年輕一代不能憑實力而只能熬資歷陞遷,於是就面臨著還未升上去就被解僱的風險。
在這樣的局面下,尋求安全感的逃離就成了一種選擇。《小森林》的主人公市子正是不適應喧囂的城市而選擇了返回家鄉。這裡面有工作的原因,當然也有情感的原因。可能更典型的人物是電影中的一位男配角悠太,在這部如同美食紀錄片的電影裡,悠太的台詞少有地提供了價值觀。當悠太和市子在一起做工,市子問悠太為什麼從城市回到了鄉村來?悠太開著小貨車,不經意間地回答說:「我不想過那種被別人殺了,然後吐糟殺人方式的人生」。字面上的意思應該是悠太不想過那種任人剝削卻又無力奪回自我而只能吐槽的人生。在日本留學的網友蘇白覺得這句話翻譯的不精確,在他看來,悠太想表達的意思應該是:「明明別人把食物幫你做好了,放在那裡,還要去吐糟一下別人哪裡做的不好。我不想過這種的人生。」按這個字面理解的話,悠太不想過那種只能依賴他人而活的人生。
我想這個心理困境就不僅僅屬於日本人了,它可能是所有生活在文明社會中的人所面臨的。和過去生活在自給自足社會中的人們相比,我們的生活水平遠遠超過他們,但我們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自給自足的能力。這是因為現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到了我們單獨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了的地步。用橘玲的話說,人們因無能為力而變得富裕起來。
這時候,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就變得充滿吸引力。橘玲是這樣解讀的:分工越發展,經濟越發達,人們就越不安,社會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不穩定。每個個人一無所能是社會走向富裕的條件,如果這麼思考的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安定與成長是無法共存的。我們之所以為自然風光以及田園生活所吸引,是因為我們想通過自己的手獲得一切,而這些是我們得以「生存下去的必需品」。這在心理上給我們以極大的安心。
所以無論對悠太那句話做怎樣的解讀,都可以從某個角度窺探到人們渴望回到家鄉的心理皈依。在影片中,悠太和同村的女孩結了婚,在小森紮下根來。而主人公市子,在經歷了鄉下的春夏秋冬之後,又返回了城市。
到城裡去
《小森林》電影裡有一個神人,就是市子的媽媽。市子的廚藝基本上就是媽媽一手交出來的,但她自己做又往往學不會「媽媽的味道」。媽媽只出現在市子的回憶裡,因為市子小時候突然有一天,媽媽離家出走了。沒有說為什麼,但感覺她厭倦了鄉下的生活。最終,市子也離開了小森,她的理由是,如果因為無處可去會留在家鄉,這是對家鄉的不尊重。實際上在這些日本文藝作品中,都隱藏著逃離的命題,雖然大聲疾呼留下的意義,卻又面對逃離無能為力。雖然作品的最後都留下一個回歸的結尾,但我們都清楚,那不過是某種自我安慰。
影片的結尾,5年之後,市子再次回到小森參加「春收節」,地址是小森學校舊址,這個情節暗示了一件事,由於太多的年輕人出走城市,學校已經招不上學生而無以為繼了。縱觀整部電影我們也會發現,除了主人公和她的兩個朋友,整個村莊是一個銀髮部落。而日本的現實也是如此,從事農業的人口,也基本上老齡化了。
和城市的喧囂、壓力、競爭、污染相比,鄉村總是帶給我們寧靜、祥和、安全、美麗的感覺,對於我們這些旁觀者來說尤其如此。然而這樣的觀念卻又掩蓋了城市的機會、便利、資本與文化的集中,同時恐怕也忘卻了鄉村的貧瘠、不便與艱辛。就像橘玲說的那樣:然而,現實情況是,「環保的生活」是以高度的市場經濟為前提得以形成的。任何人如果想取消分工,那人類只能回到狩獵採集的舊石器時代了。
未來的選擇
日本社會總會讓我們看到自己未來的樣子,或者其實現在就已經開始了。年輕人的逃離和鄉村的凋敝正在瓦解故鄉這個「血緣之家」,而經濟的不景氣又讓以公司為家的日本人面臨失去這個「社會之家」,日本正在成為一個「無緣的社會」。我們也正在或是即將經歷同樣的困境——經濟的下行、人口的老齡化、鄉村的凋敝。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市子們還有一個小森可以回去。也就是說,雖然城市和鄉村構成了一對困難的選項,但畢竟還有選擇。而我們當失去家鄉之後,可能就很難再回去了,因為制度沒有容留一棟房子和一片地永遠在那裡等待我們。一個富足而老的國家正在成為前車之鑑,而我們這個未富先老的國家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對於無緣的社會,橘玲說,這就是日本人的命運,說不清是好還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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