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的回憶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注意：前半段與電影無關，後半段嚴重劇透

《The Gift》使我記起了中學的時候班裡有一個姓歐陽的胖子，他常常成為班裡作弄的對象，那時候「欺凌」這個詞還沒加入我們的詞彙量裡面，一般的作弄最嚴重的頂多就叫「欺負」。現在想起來，歐陽那些年所遭受的「欺負」還真是五花八門天馬行空。

但一切得從初一軍訓的時候說起。大城市裡軍訓嘛，你們懂得，就是一群嬌生慣養的小孩被放到一個極端嚴格的環境裡學會服從命令，更重要的是學會照顧自己。我們學校比較極端，是全級送到一個部隊裡封閉式軍訓，7月底到8月底足足一個月，是家長來送吃的想見小孩一面的都會被攔在門口直接趕走的那種「封閉式」。

那時候，我們第一次見到了歐陽這朵奇葩。第一、他是我當時見過最胖最笨拙的同齡男生，行動笨拙，也吃不了苦，他是站15分鐘軍姿連5分鐘都堅持不了的那種，幾分鐘肩准塌，腿准彎，教官每天踹他踢他依然不見有所改善，幾天之後，教官因為他屢教不改罰全班多站15分鐘，說完他就走開了（我猜他是故意的吧），於是接下來的15分鐘裡，歐陽被他左邊、右邊、後面的同學踹了N腳，教官回來的時候他軍褲上全是腳印，他一聲也不敢吭，教官也沒說什麼。雖然那天之後教官再也沒有這樣罰過我們，但那次是似乎給什麼東西開了一個頭。

第二、歐陽是全班動手能力自理能力最差的一個，就是每天早飯吃煮雞蛋他只能吃一個蛋黃，因為蛋白和蛋殼全部混成一坨了。所以洗衣服這件事對他來講比七步成詩還難，在軍訓開始一週之後，這個問題慢慢嚴重起來，他似乎不能跟大家一起正常地齊步走了，因為他的內褲和軍褲上的洗衣粉沒洗乾淨，導致他每天摩擦的大腿內側的傷口漸漸發炎，最後他連走路都不能並著腿走，只能叉著腿大搖大擺地走在操場裡，無論他走到哪男生女生一見到他都指著他大笑，他頓時成了全級的笑柄，這種恥笑一直持續到軍訓結束，但對歐陽來講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三、我覺得這點最重要，就是歐陽是個懦弱膽小，逆來順受，受欺負從來不聲張的孩子。開學之後，歐陽毫無疑問成為了全班恥笑和欺負的對象，他的板凳上從來不缺嚼完的口香糖，他水壺裡的水永遠都會浸濕他的書包，還有人把從花槽里挖來的蚯蚓放進他的飯盒裡，等等，所有事情他都沒跟老師說過，家長也沒來學校鬧過，似乎他更願意只把這一切藏在課室裡和他自己心裡。但最過份的一次是某堂課老師向同學提問，剛好歐陽的同桌是個很喜歡帶黃色漫畫到學校里看的男生，剛好歐陽正在瞄他的漫畫，而又剛好老師提問到歐陽，然後歐陽站起來，接下來的事大家能猜到了吧？全班頓時陷入了狂歡，無一不盯著歐陽凸起的褲襠看大笑不已，歐陽想拿書遮擋但書立刻被周圍的人搶走，最後他只能拿手捂著。我記得很清楚，當時那位女老師也忍不住笑了，於是大家笑得更瘋狂了。接下來三年直到畢業，班裡有一群男生們經過歐陽都會習慣性用手彈他下體，歐陽後來已經被「訓練」到儘量躲開他們，或者在課室內乾脆捂著下體走路，當然整個初中他一個朋友都沒有交到過。畢業之後，我只能從畢業照里看到他依舊茫然的臉，那張臉上面沒有抱怨，沒有仇恨，一片空白...

高中的時候，我竟然在校門外再次見到歐陽，很奇怪，是他主動跑過來拍我的肩和我搭訕，他竟出奇地熱情和友善，他說他沒考上高中，現在在讀電工之類的，還說他現在有個女朋友，還約我下次一起打球，但到分開我們都沒有留電話。分開之後我想了想他剛剛的話，那段話似乎是一溜嘴說出來的，他沒有想過我在不在乎，他就是想在我面前說完那段話而已。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那時候，「欺凌」這個詞依然沒有走進我的詞彙量里，直到大學看到那部叫《告白》的電影。

好，現在說電影《The Gift》。很多人看完這部被好萊塢媒體捧上天的電影，光談劇情，大概都會說這是一部中規中矩的復仇電影，最終所謂的復仇就是在中學曾經被男主角Simon欺凌的Grodo最終似乎迷姦了Simon的妻子並讓她生出了一個Simon不確定誰是生父的嬰兒。但這並非不確定，這稍後再說，這電影令我嘆服的是它對欺凌者與被欺凌者的心理作出了精準無比的刻畫。

那麼Simon對Grodo除了造謠，具體還做了哪些欺凌的行為？有沒有打過他？我相信是有，而且打得不少，但都是躲起來偷偷打的。有一場是Simon被妻子逼著去根Grodo道歉，最後在酒吧後的車庫裡Simon趾高氣揚地道歉但得不到Grodo諒解反而打了Grodo一頓，這一場彷彿是時光倒流，Simon的肢體語言和Grodo的表情神態都演繹得非常生動，飾演Grodo同時也是導演編劇的喬爾·埃哲頓從體格上無疑比飾演Simon的傑森·貝特曼要強壯得多，但被欺凌者在欺凌者面前在心靈上永遠都是弱小的一個，Grodo看著握起拳頭的Simon彷彿看到拿著皮鞭的父親一樣，像老鼠一樣任由Simon蹂躪恫嚇擺佈，Simon走的時候踢飛的稿紙難道不就是當年Grodo的書本嗎？這是整部電影最出色，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場戲，它透過表演帶出了遠遠大於一場戲能承載的資訊量，並且正如Simon妻子所說，他以前是個欺凌者，現在也是個欺凌者。同時，Simon也打了自己的嘴巴，Simon曾經在妻子面前恥笑Grodo是中學畢業之後一直都沒有改變過的人，但他沒發覺他自己也是。

但是既然Grodo如此懼怕Simon，那麼他一開始發現Simon回到了這裡為什麼主動前去搭訕，他有沒有想過復仇？我相信，Grodo剛開始的確是想釋出善意，並且從來沒有想過要復仇的。他主動去搭訕並且表示友善，其實是恐懼的反映——Simon回來幹什麼？他還會不會對我做什麼？這麼多年了，他這個人改變了嗎？在這種不確定下，Grodo首先希望的是用善意表示那一切已經過去了，自己並不記恨在心，可惜不善交際的他做出了過度熱情的行為，送上了一件又一件禮物，卻反而引起了Simon的疑心——Gordo到底想幹什麼？他是不是想復仇？我想起了高中歐陽主動前來跟我搭訕的那件事，那種熱情我從來未曾在歐陽身上看到過，而戲裡的Simon當然也從來沒有在Grodo身上看到過，所以第一反應會覺得被冒犯，心理上會防備起來。

沒錯，欺凌者最害怕的就是被欺凌者站起來反抗/復仇，特別是時隔多年不知道對方和自己的實力地位還是不是和當年一樣懸殊，心裡揣測著對方現在是個爆竹還是個炸彈呢？當然最好是個空彈殼。於是Grodo到Simon府上吃飯那一場就變成Simon試探Grodo實力的機會，Grodo社交突兀，一身土氣的衣服，當過兵，爆粗埋怨政府，對Simon的大房子和嬌妻羨慕不已，恭喜連連，Grodo這一切都是出自真心的，他還說Simon以前是班長，競選口號是「Simon Says」（Simon說什麼，大家就要做什麼，這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梗），他說Simon現在真的美夢成真了。然而Simon對這個弱者的羨慕毫不在乎，他覺得Grodo是應該羨慕他的，因為他心裡猜測Grodo頂多就是個爆竹，還是泡過水的那種。但這一場並沒有讓Simon完全放下心來，因為Grodo在抱怨政府監控人民資訊的時候，說了一句「以眼還眼」，也許是無心之詞，但心裡有鬼的Simon肯定覺得是話中有話。於是接下來Grodo送禮示好在Simon眼裡全是藉機接近自己報復，不過他的妻子卻認為Grodo是個容易被誤解的好人，Simon一方面不想讓妻子知道自己對Grodo做過什麼，另一方面又無法證實Grodo圖謀不軌，出於發洩便在冰箱上寫了Grodo原來是Gordon和Weirdo（怪人）的合體。後來一場戲Simon沾沾自喜地透露自己當年給一個老師起過一個綽號，過了十幾年依然還有學生那麼叫那位老師，於是我們不難想像Simon是個多麼喜歡給人起綽號的人，Grodo明顯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後來Gordo第二次到Simon家裡拜訪，無意中發現了Simon寫在冰箱上他的綽號，這讓Grodo示好的心意徹底化灰，他終於看清Simon還是當年的Simon，自己在他眼中永遠都是Gordo the weirdo。所以他匆匆離開，但之後又打電話約Simon和妻子到自己府上作客。這次其實是夾雜了善意和警告的邀請，Simon開車到Grodo家，發現Grodo原來住著一棟豪宅，他的別墅比起來簡直是九牛一毛，這就是Grodo的目的——他要對Simon展示自己的實力，要告訴Simon此時的自己並不比他弱小。中途Grodo接到了一通電話竟然把他倆丟在豪宅里一個人開車出去了，Simon在此時惡搞了一段Grodo其實是愛上了他的妻子，想佔有他妻子生孩子的滑稽秀，這一段表演也非常重要。Gordo回來之後在Simon的追問下坦白，自己生活遇到了阻滯，這房子不是他的。Simon決定把話說清楚，無論如何兩人以後絕交，讓Grodo別再去他家。雖然Simon妻子不同意也不理解丈夫如此粗暴地絕交是為何事，但她上車前的鏡頭也交代出Simon或許猜的沒錯，Gordo喜歡她。

這一場之後，Gordo確定自己的善意沒有回報，而且我們不知道Simon離開前跟Gordo說出了什麼樣的話，根據Simon的欺凌性格，那些話肯定或多或少帶有侮辱的吧，在Gordo眼中這就是宣戰了，他壓抑在心中的憤怒也隨之爆發，於是接下來Simon家死魚和丟狗的事和Gordo肯定都脫不了關係，Simon的妻子也常飽受Gordo騷擾，精神緊張，疑神疑鬼，終於有一天在家裡倒下了，這裡是整個劇情的中點，之後的發展就是妻子終於成功懷孕，生活回復正常，直到Gordo再次出現在她眼前，直到她從Simon的妹妹口中得知Simon曾經在中學欺凌過Grodo，她這才決定查明一切，最後從Simon昔日好友口中得知當年Simon誣陷Gordo是個同性戀，Gordo被人歧視而且差點被自己父親燒死，Gordo的人生從此一蹶不振，而且真的成為了Simon誣陷的那樣，成年後有性犯罪傾向，這才是「Simon Says」的恐怖之處。妻子得知Simon原來是個欺凌鬼+謊話大王，一直以來都是。這電影高明之處就在於，得知這個事實前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怪人的過激行為和一個男人的防衛行為，但得知以後我們發現原來所有事情都是欺凌者與被欺凌者重遇後內心的不安與恐懼的外化。

在妻子臨盆那一晚家Simon被公司的一個人拿磚頭砸，因為Simon發了一封謊話連篇的郵件誣陷了那位同事導致被他被革職——Simon小時候做過的事，這時又做了一次。這讓妻子徹底看清了Simon的陰暗面，對他心灰意冷。Simon也因為自己所做的事嘗到了第一個惡果，他誣陷別人的事情被揭穿，立刻被公司開除，事業徹底完蛋。同時，妻子誕下男嬰後對他提出了分居的要求。

這時陷入絕望的Simon回到家裡，我們來到了這個巧妙的結局，Gordo給Simon的一份禮物，分為1、2、3三件。

1. Simon家門的鑰匙，證明Grodo有能力出入Simon的家。
2. Simon演繹的那一段醜化Gordo要和自己妻子做愛生子的錄音。
3. 錄像碟：Simon妻子喝下了他的迷藥暈倒在家，Gordo帶著猴子頭套闖入他家中，並做出了猥褻妻子的行為，影片就停止在Grodo騎在她身上的一刻。

Simon憤怒且恐懼地衝回醫院，在電話裡追問到底Gordo有沒有迷姦自己的妻子，Gordo沒有給他答案，讓他自己判斷，讓他看著嬰兒的眼睛，看看他毒害別人的思想之後的後果是什麼。Simon看著嬰兒房裡的妻子和嬰兒，他不知道答案。

不過如果留心劇情的話，大家會發現伏筆其實早就埋下了，就是那句「Simon Says」（Simon說什麼，大家就做什麼），再加上禮物2裡面Simon曾經演繹過Gordo要和自己妻子做愛生子的一段話，可以判斷Gordo百分之一百是迷姦了他妻子，而且前面酒吧後面道歉那場戲Simon道歉之後Grodo第一反應是說「現在道歉已經太晚了」。至於孩子是不是Simon的其實反而不太重要吧，從妻子鄙視的眼神可以看出，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不會和他有更多的關係了。

這個結局有點像《老男孩》，皆是禍從口出，但贖罪的方式不同，《老男孩》是剪舌贖罪，這一部則是失去一切，然而對於道德上的過錯，我認為懺悔永遠比失去更有贖罪的意味，可惜最後我並未看到Simon的自省，Grodo一直沒有得到一句應有的道歉，這復仇也因此顯得像是來自弱者的一記無力的羞辱。

大學的時候的一次初中同學聚會，全班一半的人都有出席，很多人都認不出來了，有些能認出來也記不起名字，不過一提到歐陽大夥都印象深刻，說起他的糗事大家還是哄堂大笑。組織聚會的班長說聯繫不上歐陽，追問下他媽媽只丟下了一句「他最近犯事了」就掛斷了電話，但其實大家都沒想過歐陽會來，也不關心他混得怎樣，也不指望他能混得怎樣。後來資訊漸漸發達，看到校園欺凌的新聞也越來越多，比歐陽慘十倍不止的小孩多不勝數，有些甚至丟了性命。電影裡，Simon說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給「勝利組」和「失敗組」雙方拚個你死我活的競技場，我到此刻都竟想不出反駁他的話來。

-「小孩都很惡毒。」
-「錯了，小孩都很誠實。」

這是電影裡我最喜歡的對白。

可憐的Grodo，可憐的歐陽，可憐的被欺凌者，他們的苦痛無處安放，也無人有能力去償還，因為靈魂沒有義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