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 之，西西裡的美麗傳說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每個馬小軍心中，都有一個令他魂牽夢繞的米蘭。《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份神秘又熟悉的年少幻想，5年後隨波蔓延到了地中海沿岸。義大利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繼《天堂電影院》和《海上鋼琴師》之後，帶來了「時空三部曲」的最終章——《西西裡的美麗傳說》。影片講述了一段二戰年代的單戀回憶，上映後即獲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與奧斯卡最佳配樂、最佳攝影的提名。托納多雷為青春期男孩雷納多編織的溫暖而孤單的夢境，以及義大利國寶級演員莫尼卡▪貝魯奇的驚艷演繹，自此激盪在觀者的腦海里，從未褪色。

    1940年的西西里島卡斯特鎮，安靜的街道拼湊出夕陽的剪影，戰火硝煙無法阻攔海邊少年肆意蓬勃的荷爾蒙。當雷納多還在為擁有第一輛屬於自己的自行車歡呼雀躍時，瑪蓮娜的出現，令他蒙昧的性本能一夜間釋放，無法自拔。在似乎永不黯淡的世界裡，雷納多不知疲倦地騎車來回於海岸公路和小鎮街角，追尋著瑪蓮娜特有的香味，創造了一個個尷尬而毫無意義的「遇見」。驕陽般的愛慾潤澤著雷納多焦渴的心靈，他漸漸不滿足於跟蹤，甚而偷窺、偷竊私物，並渴望獨自佔有。生活陷入了無邊的幻想和自我陶醉，瑪蓮娜瘋狂地出現在畫冊上、夢境裡、或者電影院的鄰座和無聊的課堂。種種單純又不失可愛的幻景令觀者捧腹，而導演在鏡頭表現和人物語言間著力烘托的戲劇舞台效果，讓雷納多的「惡行」脫離了現實的道德維度，只昭示著年少青澀的懵懂。
    為了真正擁抱女神，雷納多從未如此地渴望著長大，這恰恰因為他還是個孩子，他的幻想也註定是一場空想。隨著劇情推進，瑪蓮娜的生活因時局動盪而墮入泥沼，雷納多單純的愛開始被外界喚醒。無能為力的他自始至終不願承認自己只是個旁觀者，以為點燃蠟燭，神靈就能替他實現保護瑪蓮娜的願望。當痛苦地目睹了瑪蓮娜被不同的男人侮辱和佔有，甚至為了食物充當軍妓，暈厥的雷納多被父親帶往妓院。曖昧的燈光下，雷納多迎來了期盼已久的「成人禮」。此時他眼中滿是瑪蓮娜的身影。當幻想與現實重疊，既是幻想的實現，其實也是幻想的終結。
    瑪蓮娜離開那天，雷納多依舊跨坐在單車上送別。煙霧繚繞中，他再也看不清瑪蓮娜的臉，就像瑪蓮娜從未看清自己一樣；這場「聲勢浩大」的暗戀最終在夕陽靜默的渲染下消散。雷納多把珍藏的唱片甩進海里，放逐了愛和青春。西西裡的大海一如既往地分享著人們的快樂、悲傷和憂愁。當瑪蓮娜回歸的時候，雷納多已經有了自己的女友和生活。正如他在結尾處娓娓道來的話語，對瑪蓮娜的惦記從未消褪，同時擁抱自己的人生。如果幻滅的過程被命名為成長，那份天真純摯的衝動嚮往，就是每個人必須堅守的「背叛」，背叛讓往事落幕，也讓往事永遠牽絆新生。

    如果說戰爭讓一個人成長，也會讓一群人迷茫。與雷納多天真純潔的「愛」相映，卡斯泰鎮居民的骯髒醜惡被導演刻畫得淋漓盡致。二戰如火如荼，丈夫尼諾三軍遠行，不可方物的瑪蓮娜，竟成為小鎮上一顆桃色的深水炸彈，所行之處無不引起誇張的騷動，貪婪的眼神，或者惡毒的中傷；甚至父親也受人羞辱。無論是牙醫、警察，還是律師、軍官，道貌岸然的他們當面恭敬，背地卻極盡猥瑣奚落。尼諾陣亡的消息，讓風言風語一時甚囂塵上。導演用一段調度極為精彩的長鏡頭，舞台劇般巧妙而誇張地展現了喧譁的人們，彷彿也像徵著戰爭中人群的盲目。電影雖然很少直接描繪戰爭的慘烈場景，但故事始終發生在戰時的動盪和混亂之下，發生在秩序的平衡被打破，人性即將崩潰的邊緣。
    戰機呼嘯而過，生計愈發成問題，瑪蓮娜只能用身體與垂涎已久的男人交換食物。一頭紅髮的她，妖嬈而輕佻，端坐廣場中央眾人爭相為其點菸的一幕，已成影史經典。穿越人性和時代的迷霧，瑪蓮娜似乎看透了一切，看到了悲慘的命運。美軍進駐西西里、墨索里尼的照片被踩到腳下這一天，正是她的「受難日」。喧譁甚至嬉鬧的音樂下，瑪蓮娜被瘋狂的女人們撕扯，踐踏，毒打，侮辱，任憑喧囂的暴徒發洩壓抑的仇恨。衣衫襤褸的她，變成了片頭在放大鏡下被灼燒至死的脆弱螞蟻，也許這個同構的畫面，一開始就隱喻了故事不祥的走向。
    瑪蓮娜的罪行，正如律師一語道破的那樣，「她的罪名只是長得太美！因此而招致妒忌、惹來閒言、幪上恥辱。」 導演貫穿全片、不遺餘力地展現她的美，既為了在毀滅時營造足夠的悲劇感，也是對探討主題的一種嘗試。和平之所以美，是因為它保衛了美的事物。當人間淪為戰爭的地獄，價值不復存在，就需要美本身來替人性贖罪。當一襲破爛白袍、遍體鱗傷的瑪蓮娜蜷縮著，於冷漠殘酷的人群包圍間，發出絕望慘叫的時刻，彷彿她已經背負起所有人犯下的錯和罪，以自己巨大的痛楚，呼喚著那個眾所周知的十字架上的形象。
    瑪蓮娜與丈夫的回歸，「高傲」得令所有人震撼，悠揚的背景音樂，也只隨他們的腳步響起。衣著樸實的瑪蓮娜腿瘸了，「變胖了」、「眼角有了魚尾紋」，卻依舊「美麗照人」。當天使終於摔斷翅膀墜人人間，庸俗的人群終於平靜下來，他們恢復了以往的平和與友善，不約而同地對勇敢的瑪蓮娜表示出同情和尊敬。而瑪蓮娜與丈夫尼諾結伴而行的背影，多少賦予灰色的西西里小鎮一絲童話的明亮。

    西西里曾有這樣的傳說：有個美麗的女神名叫瑪蓮娜，她穿著白色的高跟鞋，走過海邊的石頭房子，走過街道和廣場。世紀之初，托納多雷用攝影機，把這個傳說化成了有聲色的夢。導演找到錫拉庫薩，這座位於義大利東岸的旅遊城市，還原了美麗、寧靜的卡斯泰鎮。黃昏的陽光灑在石造建築的外圍，灑滿了溫柔又懷舊的感傷情調，獨特的景緻為電影增添了悲喜交雜的色彩。這種色彩，一直瀰漫在托納多雷作品濃郁的浪漫主義風格之中。
    托納多雷的作品數量不多，大多以西西里島為背景，題材也偏好少年的憧憬和老年的回憶。為人稱道的「西西里三部曲」中，《西西裡的美麗傳說》採用線性敘事，情節單純，隨著音樂而自然延伸，影片得以維持一種整齊的華麗。為電影配樂的埃尼奧•莫里康是好萊塢配樂大師，曾經與導演合作多次。在小提琴如泣如訴的優雅旋律中，觀者伴隨雷納多一起成長，一起見證動盪的歲月對一個無辜女人施加的傷害與摧殘。
    雖然整個電影在懷舊色彩中充斥著義大利少年的粗俗語言，和瑪蓮娜性感身體的感官刺激，但托納多雷在影片中刻意保留了少年時代鬧劇式的純真，把熟練的鏡頭語言表達與雷納多幼小、善良的視角相融合，從而得以肆無忌憚地觀察一切，而僅僅付之以純真的同情。同時通過戲劇舞台效果的建構，以及宗教悲憫情懷的營造，在鏡頭之上籠罩了一種非現實的真實感，把眾多瑣碎具象拼湊出來的「粗俗」故事，昇華為一段美麗的傳說，這也應該是影片最為成功的地方。
    小鎮故事，懷舊與喧譁並存，抒情同濃艷交織，伴隨無與倫比的視聽效果，「西西里三部曲」代表了費里尼式義大利電影的光榮傳統，更代表了托納多雷心中恆久的西西里情懷。片中主人公對大海一如既往的依戀，正寄託著導演心中對西西里島的無限執著。影片末尾，雷納多終於與瑪蓮娜有了鏡頭裡唯一的一次眼神交匯。這個美麗性感的女人永遠不會知曉，自己曾日夜伴隨著陌生少年的成長，伴隨他整個的懵懂年代，並將伴隨其一生。這或許是人們關於同類相遇的所有想像里，最為奇妙的形式了。正因為如此，同雷納多一樣，在物是人非的歲月流逝中，自作多情的往事，將永遠成為我們生命中不可忘卻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