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
2015-11-10 14:46:21
還原《時時刻刻》中的三人行
只把目光放在Meryl Streep扮演的Clarissa Vaughan身上,小說為主,電影為輔,通過還原和拼湊這個人物的對話和回憶,去窺探一段被電影略去的,但小說里隱晦存在的三人行。
一、 Clarissa
Clarissa的一天,現實與回憶不斷交替。她要自己去買花,像書里寫的那般。六月紐約的早晨清新地讓她險些落淚。她震驚,這太像記憶裡的那個清晨。空氣中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Richard的手,似乎掙脫了時間的束縛,又回到了她肩上,內心無數次默念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噢,你好呀,達洛維夫人。」
懷抱鮮花的她走向Richard公寓。街上有人拍電影,一個女明星的臉一晃而過。是誰?Meryl Streep?Vanessa Redgrave? 多半是Meryl Streep,她想。在這附近,她自己曾和Richard爭吵。是關於什麼? Richard想要吻自己但自己扭頭躲開?無論如何,那是標誌性的時刻,她想,在那之後她和Richard之間某種可能的未來煙消雲散。
「我依舊記得,某個清晨起來,那種清新到殘酷、可能性瘋狂延展的興奮感。」
Richard最終和Louis去了歐洲,而Clarissa,去買了件灰色羊駝大衣。她常想,如果沒躲開那個吻,如果是她跟他一起去了某個地方,如果沒買那件羊駝大衣的話,會不會,她和Richard已發現一些更真摯奇特的情感,如同文學一般危險而有力。被拒絕被錯失的可能性永遠迷人,甚至可能性消散後剩下的如果,都能捲起意識風暴,讓Clarissa深陷其中。紐約街頭忽然有了夏日青草的味道。一定是那個夏天,她想,在 Wellflet那間房子裡渡過的那個夏天,把自己長久困住。
1965年夏天,在Wellflet的房子裡,Clarissa和Louis都迷戀Richard,而Richard則在兩人床笫上輪流過夜。但一切感覺那麼對。激烈的情緒、晚餐的紅酒、討論的小說,都在歲月中被侵蝕得模糊不堪,甚至和Richard的性愛都褪化成了一個透明的符號。但她始終清楚記得,某個黃昏,Richard和她並肩站在沙丘上,他們親吻,然後繞著沙丘散步;某個清晨,她打開玻璃門走出房外,空氣中青草的味道讓她沉醉。而這時,Richard忽然從後面搭了一隻手在她肩上,並低聲說:「噢,你好呀,達洛維夫人。」
「我依舊記得,某個清晨起來,那種清新到殘酷、可能性瘋狂延展的興奮感。」
會不會是黃昏沙丘上的那個吻,或是清晨那句「噢,你好呀,達洛維夫人。」這樣的細枝末節在某個特定時間點上,起了難以名狀的奇妙作用,讓她愛上了Richard,在最樂觀的時候,十八歲的時候,愛上了Richard,成為了他私有的達洛維夫人。我將永不知曉緣由,Clarissa想,就像不會知道那一瞥究竟是Meryl Streep還是Vanessa Redgrave一樣。但一定是某一個瞬間,她告訴自己,防不勝防的一瞬間。
「讓Jack Twist一直唸唸不忘卻又茫然不解的,是那年夏天在斷背山上Ennis給他的那個擁抱。當時他走到他身後,把他拉進懷裡,無言的擁抱滿足了某種共享的、與性愛無關的需求。「
二、 Louis
這個下午, Richard的前男友Louis忽然不期而至。
相互寒暄後,Louis驚訝地發現,歲月的痕跡終於蔓延至Clarissa身上,他自己終究等到了這一天。Clarissa接過他的目光,自嘲說,看我,一個老女人在擺弄自己的花。他感到輕微的憤怒,Clarissa老是揣度你想法,並猜對。
Wellflet被提及,顯然那座房子經住了歲月的侵蝕依舊堅存。共同的記憶在兩人腦中投射出相似的畫面——三個人並肩站一起,無言地看著浪花。
我那時候挺生你的氣,甚至有時候都不能正視你,Louis說。
我清楚。
我試過對你好,我試過要變得開放和自由。
我們都試過,但不清楚是否能夠完全達到那種境界。
事實上,Clarissa一直認為那個夏日的舊事自然至極。那是1965年,為什麼不跟所有人睡覺,只要互有需求。但那並不代表性與愛就不復雜,比如說,她自己和Louis之間有過的嘗試是徹底失敗的。Richard是兩個人之間的紐扣,離開他,一切變得陌生奇怪索然無味。
《午夜巴塞隆納》里,佩內洛普•克魯茲 對 斯嘉麗•詹森 說,你是我們危險浪漫但不完整的關係里缺少的調和劑,有了你我們才能臻至平衡;《歌廳》里,麗莎•明奈利說,我跟他睡過了。男友麥可•約克冷笑道,我也跟他睡了。她怒道,你們倆混蛋!男友反問,兩個混蛋?難道不是三個嗎?;《春風沉醉的夜晚》里,譚卓無意間撞見男友陳思成和秦昊親吻,但流著淚一起唱了《那些花兒》之後,三個人竟也能相安無事地快樂了幾天,於是有了船上那近一分鐘的疏離詩意長鏡頭;《祖與占》里,他跟他都愛著她,她一會兒愛他一會兒愛他。但某一天,三個人可以一起快樂地跑過一個長長的隧道;而這樣一起奔跑的愉悅,甚至能穿過時間,附在《戲夢巴黎》里另外三個人身上。
但最後都散了。(當然湯姆•提克威在《三角關係》里還讓三個人軟軟地硬撐著。)
Richard的小說被提及。小說里,主角和Clarissa有同樣的姓名,住在同樣的街道。而Louis只有一個情節。Louis想,這就是我得到的回報,在一起十二年,換了六間公寓,抱著他、操翻他,一起吃了成千上萬頓飯,甚至還包括去義大利的旅行和在樹下呆那一小時之後的回報——被寫成一個抱怨這個世界缺乏愛的老男人。
「這是他的報復。「
這個下午,兩人都黯然神傷。電影裡,Clarissa 涕泗流漣。小說里,Louis情緒崩潰。他告訴Clarissa,自己在舊金山給一群白痴教戲劇,但幸好有一個學生天賦秉異,而自己恰好和這個學生戀愛了。但驀地,他淚流不止。他為自己眼淚感到尷尬,而這種尷尬帶出更多眼淚。他所謂的戀愛並不存在,那學生和他並不相愛,兩人不過做了幾次愛。他為自己想像中的不存在的完美戀人流淚,為Richard的病流淚,為這個有著Clarissa的房間流淚。於是Louis感嘆,
「唉,這個世界的愛太少了。」
三、 Richard
下午三點半,Clarissa去接Richard參加宴會。她打開門,整個屋子竟然透亮。午後的陽光爆炸般充斥了整個屋子。不詳的預感在空氣中滋滋作響。果然,穿著睡袍的Richard 竟坐在敞開的窗前。Richard說,他把Xanax和Ritalin混一起吃掉,兩種藥似乎很合得來。Clarissa感到驚慌,但同時,她內心竟響起一個微弱而奇怪的聲音:「有一次我發現Richard坐在五層高樓上的窗戶邊緣。」時空錯亂感頓生,她幾乎認定這事已經發生過了,而自己正處於自己的回憶中。她不停反覆默念,
「有一次我發現Richard坐在五層高樓上的窗戶邊緣。「
Richard執意坐在窗前。他說,告訴我一個故事,可以是任何形式的普通故事,比如說你的一天。Clarissa侷促不安地說,我…早晨去買了花,真的…真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很清新,我買了花,然後…然後回屋把花放進了水裡,講完了,你快從那兒下來。Richard想起另一個清晨。他喃喃到,就像那個你從玻璃門裡走出去的那個清晨,那會兒你十八歲,而我大概十九歲。我十九歲,我愛著Louis,也愛著你,我從未見過如此美的情形——清晨看你打開玻璃門走出屋外,半睡半醒。
我覺得我去不了宴會了,Richard說。
你完全不需要擔心什麼宴會,來,把你的手給我。
你一直對我很好,達洛維夫人。Richard接著說,
我愛你。這聽起來老套嗎?
不老套。
我並不覺得會有人比我們更幸福。接著Richard從窗戶邊溜了下去。
「有一次我發現Richard坐在五層高樓上的窗戶邊緣。「
Clarissa把手放在Richard的肩上,這一次,肩上的手無力衝破任何時間禁錮。她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流淚。她把手從Richard肩上,滑到Richard脆弱的背上,輕輕地來回撫摸。她想跟他說話,但已不可能了。她想問Richard,他是如何有勇氣去創作,更重要的是,是如何擁有這莫大勇氣去非凡地愛著一切,橫跨幾十年,面臨著重重困難。她還想說,而她自己,Clarissa,也愛他,非常愛他,儘管三十年前她在那個街角離開了他。
晚上,Clarissa女兒對她說,她把消息通知了所有人,但還是有幾個人來了,Louis Waters來了。Louis徹底垮了,他坐了將近有一個小時才有力氣離開。
「唉,這個世界的愛太少了。」
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天了,Clarissa走向廚房,女兒在那兒,愛人也在。書里寫到,她想,我們辦一個沒人能來的宴會,我們拋家獨居加拿大,我們掙紮著想寫出最好的書。我們活著,我們做事,然後我們睡覺,就這麼簡單。有的人跳出窗外,有的人走進河流,有的人吞下藥片;但更多的人,若有幸躲過病痛折磨,也終將被時間慢慢殺死。但總有安慰藏在時間裡,那時生活會向我們敞開胸懷,滿足我們所有期待。而這樣的安慰,或許在這時刻里,或許在下個時刻里,所以我們依舊懷抱希望,擁抱生活。只是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叫自己達洛維夫人了,等待自己的,是一個時刻,接著一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