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痛苦在所難免，你能選的只有忍，或者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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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片並非為偷情張目。把買賣合同寫在結婚證上也還是買賣，而此片人物的情感絕非買賣，甚至比某些婚契乾淨得多，可愛得多。也許把一個一開始就是死的、或遲早要死的關係通過婚姻做成標本長久供奉，也是一種紮實的毅力，或苦行僧式的社會榮譽吧。但此片中的人，卻仍留有「心一熱」的浪漫餘地，還保有突發奇想的活性。（婚姻本是迫於生存而作為制度建立的，社會不斷髮展，個體逐漸解放，人們想把關乎高級精神的愛情跟它合一，但實行起來哀鴻遍野。這種雙方情之所至的主動約束本是一種事後追認，不是事前的大話，是有則很好、無則正常的心性聯盟。然而，當把婚姻作為如職業般的、主流的命令強制執行時，它還能可愛多久，就難說了……）

       鄭在詠的外套仍保持著《我們的善熙》中的青春綠色；陪酒的矮個子房主（紀柱峰）還如《夜與日》中一般和藹得不動聲色；冬夜的小巷也像《北村方向》里一樣走出一路的迷情；等在屋外的文藝男中年亦如《生活的發現》的金相慶一樣落落離去；所不同的是，門外求愛的男人與門內糾結的女人，皆退去了《玉熙的電影》中李善均那樣挨凍整宿、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痴心，以及鄭由美最終開門相迎的決心；後半夜街頭打車的情人也不再是《女人是男人的未來》中被洪導有意挖苦的劉智泰；此片男女，既沒有半點猥瑣，亦無十分執著，像台詞所說：「人活著，做的事情都差不多」——無可奈何地打著轉。已經過了突圍的年齡，似也看透了一切可能的結果，但既不突圍，也不束手，既不越軌，也不閃退，聽之任之，心血來潮，偶爾犯渾，也不是為了抗爭與改變，或相信能改變，而只是在千篇一律、又偶爾撩撥出一些差池的「生活流」的慣性下，沒出息的哭一哭，叫一叫，能多說一句就多說一句，能多看一眼就再看一眼，沒半點痴心妄想，只是——本能的抽搐，比明知故犯的悲壯更加無望的頭腦麻木空白，本能抽搐；影片不是揶揄，而是哀嘆，對那些已經給自己執行了死刑、卻還沒死透的，已主動繳械、自覺隨生活的陳詞濫調打著轉、又邊轉邊哀鳴兩下的可憐人的——嘆息。

       在第二個版本中，女畫家不像前版那樣一廂情願的完美主義（有一個調顏料的細節，她仔細地揪出一根排筆上的分叉，第二版就無此動作），所以也沒有在獲悉男主結婚後如晴空霹靂般癱掉；男主也不像前版那樣直到被問起才遲遲說出已婚；雙方都更坦白，也更隨遇而安，因此也顯得更加任命運宰割，更無能為力楚楚可憐（無法跳出隨生活原地打轉的固定軌道）；男主面子崩塌，無助地捂臉哭泣時，恰如《陀螺》所唱：「在沉默里轉……在掙扎里轉……但不能停止轉，轉轉轉轉；如果我可以停下來，我想把眼睛睜開，看著你怎麼離開；可是我不能停下來，也無法為你喝彩，請你把雙手鬆開……」

       以上是從意識形態上說，從電影語言上看，洪導自2011年開始，功力大增，部部優秀。私以為此片是五年來佳作中的佳作，小豹子實至名歸。影片對中產男女邂逅時的微妙關係，捕捉精準，洞悉深邃；以長鏡頭截取日常，無限親近生活本身，又是對情事凝練的把握；看起來是對個別生活片段的複述，卻由此及彼地波及到整個生活話題。比之前作，深沉許多，退去了諷刺或詠嘆，筆法愈隱晦而老練，猶如用毛筆冷靜地，照實地，勾勒出的湖面波紋，輕描淡寫的素色，卻是對無盡「水面」不可遏制的唏噓！

       曾見過描繪湖面的古畫，不是波濤洶湧，而是細細的水紋。古代沒有照相機，全靠手與筆，水邊臨摹，或憑記憶。水波的變化反映在視網膜，本是通過反光與色塊的不同加以區分的，而畫師則用客觀上並不存在於波紋中的線條，人為勾勒出水面紋理：起承轉合，濃淡粗細，無比逼真，卻不同於照片，像是把水面固定在了某個瞬間，再以水墨拓印在白紙上一樣。它是被記錄下來的死物，久看卻像在湧動；循環波動，似千篇一律，卻不是對某一個起伏紋路的成批覆制，不是布匹上機械重複的整齊劃一的花紋；它是有生命的：大同小異，又氣象萬千，無限循環，卻隨機突變，非此非彼，反覆糾結的中間狀態，是無所適從的模糊……現實生活節奏亦如此，洪尚秀電影恰如用主觀感受到的線條白描出的湖面波紋（生活的表象）；它不是紀錄片，不是偷拍（對應寫實油畫或照片），卻無限接近真實；它是畫師久盯水面，對水的靈魂節奏深刻了解，以人的心智消化後，再反饋出的印象（實際並不存在的線條）……

       片中的文藝片導演的台詞也是洪導自己的心聲吧——「人們活著，做的事情都差不多（無可奈何地在生活的死胡同里打著轉），但我做的多一些（把這打轉的狀態拍出來給你們看，儘管不能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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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淺夢洪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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