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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兒 Mr. Six

老炮儿/Mr.Six/FadingWave

6.9 / 4,277人    134分鐘 | 180分鐘 (Extended Version)

導演: 管虎
編劇: 董潤年 管虎
演員: 馮小剛 張涵予 李易峰 吳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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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長庚

2015-11-12 23:55:41

馬小軍老了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們罵馮小剛是個爛導演,罵了好多年,一不留神忘了他曾是個好演員。

在1996年那部始終未能上映並最終逼迫王朔出走美國的《我是你爸爸》裡,馬林生扭捏,虛偽,但又透著普希金式的熱愛生活。馮氏作品裡,每一部都有一個這樣的角色,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啃著鹹菜就窩頭。

票買的晚,第一排,右上角,兩個多小時不得不仰著頭。也是因這個角度的問題,鏡頭裡的人物都顯得高大,有一種漢字間架結構那樣向左上方凸出的躁鬱之勢。這片子裡好幾處打架,但沒留一滴血,乾淨而壓抑。實在是不得已了,短兵相接,都是隔著衣服踹。這是真打過架的人才有的經驗。六爺被人在胡同里圍上了,順手從袖子裡抽出一條鋼製裹了塑膠外皮的車鎖。只有打過架的人才知道這東西的好用。這就是所謂「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是一種經驗的準確。六月裡我在Z城採訪過曾經一位八十年代打遍全城的老痞子,他說什麼刀、改錐、鋼管,都不如軟鎖好用,攻防合一,挨上就是內傷,難受幾個月。我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馬小軍猛撲上去用磚頭拍一顆腦袋,那人目光僵直順著牆根兒液體一樣滑下去。

是,我看的時候總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六爺坐在路邊跟悶三兒慨嘆人生的時候說自己「快奔六張兒了」。算算,正是馬小軍的同齡。其實這樣不太公平,對一部電影的欣賞不應當依賴其他文本去錨定意義。但在九十年代以後大陸電影的譜系當中,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又是如此灼目。1995年,京城頑主們風華正茂,一邊吃著改革的涮羊肉,一邊痛陳革命家史,透著「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蠻不講理。2015年,老了,三根大血管堵了兩根,稍一分神就軟了。還喝酒,還抽菸,還吃涮羊肉,吃完了泡個澡,各自散了。

要說馮小剛的六爺有《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里退伍大兵特拉維斯(Travis)的水準,得有不少人罵我吹牛逼。但我真就覺得前者勝於後者。馬丁•斯科塞斯也想講一個擰巴人的擰巴故事,但他本身不是一個擰巴的人,所以為了讓擰巴像擰巴,就得把擰巴變成一個啞巴。不說話,開個車瞎轉悠,盯著朱迪•福斯特年輕的屁股。管虎的片子裡,所有人嘴裡都不乾不淨,絮絮叨叨,有人的時候罵娘、講理、教訓人,沒人的時候自個兒嘟囔。生活的真相是緘口不言滿臉苦相還是外強中乾銀樣鑞槍頭的聒噪。投票嗎?我選後一個。

六爺是個胡同串子,倒退四十年,恰恰是大院子弟不共戴天的對頭。一方自命身體裡流淌著純淨的後裔之血,是高貴龍種,是呢子大衣和錳鋼自行車武裝的共和國貴族;一方仗著天子腳下龍脈末端,造一個江湖,塗油彩晝伏夜出。斗轉星移,馬小軍老了,演一個自己兒時的敵人。沒有相逢一笑的戲劇性情節,反正都老了,穿哪張皮不是一輩子?

曾經的革命接班人,無政府主義的造反者們,老了。曾經野草叢生兇悍生長的冰場、野地,老了。曾經的敢教日月換新天、唯有犧牲多壯志,老了。颯爽英姿五尺槍,攪得周天寒徹,沒了。有的是動手之前先掂量一下參戰成員的年齡構成,唯恐一幫「生瓜蛋子」下手失了分寸,捅死一兩個,「明天上一頭條」。老了就意味著「怕了」。被人家劈面一巴掌,沒言語。謝天謝地,挨打的馮小剛站起來了:剛剛在《私人訂製》裡給大自然母親跪下了。給雪山草原跪,做作,「局氣」;給自己的兒子跪,通透,悲憫。怕的是人生無常,草木一秋,怕的是人心都是肉長的,良心都讓狗吃了。怕的是命運無常,支架、搭橋,一把小刀把你的肚子剌開,「你自己又看不見」。

沙子樂隊有首歌,唱的是「直到有一天,兒子們長大了;直到有一天,兒子們革命了」。革命者也會老,老了開始掰扯「老理兒」,開始強調「男人就應該有個男人樣兒」,擺著黏黏糊糊的臭架子。時光似冰刃仔細剝離了老炮兒們兇猛暴力的假面,於是,所餘僅是保護老幼婦孺的片刻溫存,是維持一種近乎原始的秩序與正義。不尊重婦女這樣的人格缺陷,像飯後牙上沾了片兒韭菜,荒誕如斯,溫暖如斯。但在飆車染髮穿著亮片兒小風衣的兒子們的兒子眼中,「光剩吹牛逼」了。老,是一種統一的狀態。多年前翻過於堅的一首詩,原句忘了,意象卻釘在腦子裡。「我喊了一聲『媽』,廣場上跳舞的女人一起轉過頭來」(大意如此)。其實你叫一聲「爸」,也這樣。

你完全可以將這片子看作是華誼兄弟精心製作的反腐倡廉宣傳片。與金錢與權力媾和而出的新統治者們相比,曾經以血緣或地緣為標榜的草莽梟雄虎落平陽不堪一擊。咬了牙,沒向警察求救,卻默默寫信給最後的希望——中紀委。他們是政權的嬰兒,也是政權的遺老。撒一把香菜在過往四十餘年的國史當中,勾兌的平民列傳頹唐而悲壯。

馬小軍老了,不是鄉愁般的感懷,是命運幽暗之火的明暗相間,隔著你我的汪洋,不可言說。

散場時,我前面一對香港的小情侶,蹦跳著去趕末班地鐵,大聲地學著片子裡的北京方言,當成抒發彼此親昵的玩鬧。他們不可能明白「宣武區沒有了,都改西城了」。他們沒在大學時暗戀過一個家在陶然亭的姑娘,也沒在白紙坊拿過人生第一筆工錢。

馮小剛這回不執導筒,只是個演戲的。但許是不自覺的積習使然,眼神、姿勢、語言都調動著一支隊伍跟著他賣力氣,你看他一個人擎著宏大的結構遊走,慨嘆這就是表演藝術最攝人心魄之處。於是有如下觀影建議:找一家螢幕大的影院(這片子讓我生平第一次認為IMAX的存在自有其價值),越大越好。唯其大,才能讓影像中北京藍色的、灰濛濛的冷風順著領口灌進來。什麼都沒用,皮衣、棉服、貂裘、毛線織的圍巾……什麼都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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