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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兒 Mr. Six

老炮儿/Mr.Six/FadingWave

6.9 / 4,277人    134分鐘 | 180分鐘 (Extended Version)

導演: 管虎
編劇: 董潤年 管虎
演員: 馮小剛 張涵予 李易峰 吳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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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鷹

2015-11-14 20:17:16

赤誠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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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故事發生在北京的冬天。
       骯髒的霧,污濁的霾,乾冷的風,和獨屬於北方的風沙滾滾,讓這座皇城一如幪上了江湖混沌。
       白雪皚皚掩埋不了胡同裡的熱鬧喧囂。伴隨著大清早路邊餡餅攤兒的叫賣聲聲,板兒農騎著板兒車上班的鈴鐺嚷嚷,大老爺們你一句我一句問候全家的喋喋不休,城管和小販的砸車砸攤的「禮尚往來」,一個關於「老炮兒」六爺的故事就此開場。
      六爺的「規矩」也藉機打了聲招呼,問候您嘞。
      城管和燈罩兒的爭執,是在中國幾乎所有城市裡,不知疲倦上演著的日常。看熱鬧的人永遠不少,結局所有人都瞭然於胸,路過當看了場戲,偶爾添把火叫喊兩聲尋開心的事又不用花錢,何樂而不為。
      胡同里住著的那位老北京,管閒事的方式偏偏就有些「非主流」。讓犯法的燈罩兒主動上繳「違法家當」,還幫人賠了砸壞警車的錢,又擦著邊兒給打了燈罩兒的城管一耳刮子,這事兒在他的價值觀裡才算兩清。凡事得論理,知法犯法不對,損人錢財不對,暴力執法不對,蓄意傷人不對。一碼歸一碼,誰都不能吃虧。花了錢還得罪人的事咱不怕,怕的就是丟了道義。
       六爺的「規矩」,隨後猶如密集的鼓點,在重要情節里不斷敲打出現。聲聲震耳,雲霄響徹。從對乞討女孩的善意施捨、跳樓圍觀群眾的不忿譴責,再到和小飛的數次交鋒,六爺心裏面的那杆計仁算義的秤,一直都四平八穩地擺在那裡。平了,他才穩,才算活得踏實。
       「有仁認之道,可以為名.以利為名,有不利之患矣。」這是他的江湖道義,也是「悶三兒」和「燈罩兒」等一干老炮兒的處世原則。北京雪地裡的雪使人目盲,白皚皚的一片讓人看不到遠方,可是低頭看還是會發現他們孤獨的腳印,他們正舉著火把試圖將荒涼的城市照亮。就像赤誠的火焰,倔脾氣的光。

      而這個世界變化得越來越快,人們蜷縮在大衣里,街邊的樓劍指著藍天。胡同外的建築都翻了新,宣武區這稱呼早已消失不見。很多事兒他們趕不上更新,很多規則他們也來不及下載。兒子可以教訓老子,新的一代開始革命。老年人在路上摔個跤都叫「碰瓷」,年輕人看到跳樓都開始玩命自拍。有錢人不再餵獅養虎,鴕鳥出現在馬路上飛奔疾馳……心裏面頂天立地的規矩在小輩眼中成了嚴肅又可笑的「吹牛逼」,講義氣的這套兄弟情誼早已不及紅色牛肉乾。
       皇城根下長大的一群人,突然間就成了赤貧的石頭,與這個新世界格格不入,帶上了點「冥頑不化」的意思。
      也曾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今老矣,搔白首,還望皇圖霸業談笑中。未曾想,江湖多變幻,世事無常已難容。騎著錳鋼自行車的一代江湖混混,要被開著恩佐法拉利的酷炫高富帥給寫進歷史了。

      可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他們又怎肯虛度了春秋。服不了,服不得,不能服。吆喝著一幫弟兄和生瓜蛋子們來一場冰湖上的世紀大對決,該辦的事咱還得辦,規矩咱不能改。違法違紀的文件該舉報還是得舉報,管他什麼王權富貴,管他什麼戒律清規,老江湖上就沒這個理兒。赴這輩子的最後一場約,規矩守住了才能安心地去。穿著呢子綠色軍大衣,背著一把長套軍刀,踩著自行車追著鴕鳥,咱就在冬日裡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出發。還是老地方,還是老路上,就像無數個昨天裡的昨天一樣。
       在浩瀚的冰湖上,六爺的骨骼就像碎裂在無垠的旋風裡一樣,血液消融了長期的冰雪,在樹枝上結成了一個鋒利的冰凌。他的靈魂行走於刀刃之上,每一步都是與自我的鬥爭和抗衡,於生理和心理之上。最後沒有冰刃相見,白茫茫的冰地上更沒有綻開紅色的血。咆哮震天的一跪,是肅清的冷天裡,振聾發聵的時代最強音,跌撞跌倒的最後身軀,是漫長的冬日下,莊重醒目的黑色孤影。就此定格,老炮兒的激情燃燒。
       其實曠野四處已然跟著明亮。在成長的路途中,現在或未來,遠遠走來的迷茫旅人看到這樣的火光,總會有人踉踉蹌蹌地呼號著奔向明亮。也許是小飛,也許是更多的年輕人。

      他們還是老了。
       時代在走,年輪在添,宿命的事誰說了都不算。這在電影開始不久就有了預示。許晴飾演的「話匣兒」與「老炮兒」六爺的秒完激情戲,就是身體機能上的舉白旗。年輕時也曾「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望想「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可到如今,歲月催人老,繳了槍炮,軟了香蕉。又何止是身體,老了心也軟得不行。忍不住對曉波再多些關懷,藏不住鑲嵌在遲暮眼紋上的愛意燃燒。沒有東西能與和孩子的親近相比。「孩兒夢中笑,庭中飛一蝶。」老炮兒這位老父親,大概最企盼的,不過是體會類似於這一刻的生動歡愉。
      曾經聽人說,男人只會老,不會成熟,如今我覺得這不對。成熟的過程是「一種對愛恨的超越,對表象的反覆的設問和否定,對命運的quest及compromise;隨著軀體的退化,漸次的感知覺醒,以及穿越廣闊的時光後,對自己的最終忠誠。」少年情懷通老來,年輕時候的一股子熱,六爺燒了一輩子。這不是幼稚,是以赤子的姿態,對自己忠誠了一輩子。
   
    2
       作為一個在廣州長大的90後,在觀影的前半小時,說實話,或許帶著一些不理解,我心裡頭起初有點兒堵。一開始老炮兒們的行為方式,讓我彷彿看到了我所畏懼的部份父輩的影子。他們在時代的更替中長大,從最艱難的舊社會走向經濟高速發展的新社會。於無形中,他們在意識里構建了一個刀槍不入、帶著舊時印記的體系,他們試著以自己的遊戲規則、價值觀念和邏輯關係作為標準,將萬事萬物的好壞與優劣納入這套體系中去計算和衡量。小一輩的思想看法,在他們看來,是叛逆的,舉無輕重的,不能被接受的,要扼殺在搖籃裡的。
       「他們的固執往往如出一轍,是藏在懶洋洋笑意和溜光水滑入生後頭的混沌一片難以命名的灰。灰的灰,灰的霧,灰的鐵。跟他們對話,你的聲音不是被霧所吞噬,就是被鐵反彈回來。」

     《老炮兒》裡剛開始對於年輕一代的否定,還真戳中了我這個九零後女孩的「玻璃心」。年輕一代好像很糟糕。除了最後都知迷途返、向根兒正苗紅的好青年靠攏外,幾乎沒有別的可取之處了。這是電影裡讓我覺得最可惜的一部份——小飛、曉波,都略顯扁平和單薄。
       事實上,兩代人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否則也不會有結局最後的交手言和。
       在對於「道義」這一套規則上,小飛也正經歷著逐漸理解和最終傳承的過程。他是達官權貴的接班人,也是新一代規則體系下的受益者。可他的心裡卻藏了一個江湖,住著一個李尋歡。柔情俠骨,豪情尚義。捧著《小李飛刀》坐在沙發上那麼安靜地看,眼珠子直盯著不轉,若不是字裡行間臨摹著夢,繪著信仰和烏托邦,怎會丟了小老大的氣場,執迷得就像個有了書癮忘了時間的讀書郎。或許也想要做個雲山霧繞里來去如風的俠客,血赤肝膽,生殺由斷,孤劍天涯不懼險,衣袂決然過江湖。

        「飛兒,你還小,聽你爸的沒錯。」
        「我聽,我聽得都成廢人了。」
        自嘲式的一句「廢人」,讓我這個局外人對他不經意間帶上了幾分心疼。小飛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混混和不良少年,從他斯文的言語間便可窺探一二。和從小摸爬滾打、開賭身家性命的老炮兒們不同,他本質上只是個可以隨意揮霍資本的花花男孩,會猶豫迷茫,會柔軟脆弱。父輩是掌握錢權的新統治者,小飛「官二代」身份便幪上一層我們作為小老百姓所生的小老百姓無法理解的無奈。小飛懼憚,因為社會規則由他們重新主宰和定義,因為無法割捨的親情血脈砌成了沒有出口的牆。小飛迷茫,因為比任何人都直面罪惡而醜陋的真相,因為哪怕知道是錯的也未能尋一個解脫。沒有成長到自食其力羽翼豐滿,更沒有蓄積與父輩抗衡交手的底氣。孤獨如他,開始耍酷高冷中二病,任性變扭還裝逼,沉迷在自己與跑車的世界,百樣揮霍人生,找尋生命溫度。那個世界有速度有輸贏有「俠氣」,雖然全都是虛構下紙醉金迷的騙局。飆車穿過三環冬夜大道的巨風,活躍的細胞和衝動的愛,都讓小飛感受到存活的生氣。
       「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虛渺無用的孩子江湖,依舊解決不了他對世界以及生命意義的迷惘和困惑。他不是沒有規矩,只是沒有人能夠理解,也沒有人能有興趣傾聽。直到遇上了六爺,書里飄著的任俠尚義才落了實。像曠野的鳥找到了天空,一切都有了理想寄託。

        變回黑髮的小飛,和六爺的關係逐漸開啟了亦敵亦友的支線劇情。他們開始像兩個平等的成年人在對話,不掂量錢權富貴,只講江湖道義。「六爺,沒碰上您之前,我以為這樣的人都是書里寫的,碰上您,我信了。」小飛那對虛幻武俠人物抱有的仰慕,逐漸應落於「六爺」這個實體。這才是關係暖化的根因。明明父親的人可以把六爺抓起來一頓胖揍,可偏偏小飛就要這麼一攔。按六爺的方式「茬架」解決問題,用個人選擇向規矩致敬。最後一決前的一句「對不起」,一個遲疑伸手後的有力掌擊,一個樸克臉上逆著光的淺笑,讓我彷彿看到了一個任性的少年,向老江湖遞上了帶著溫度的「投名狀」。原本以為要在迷霧中找不到出口,要停在原地看一切成空。可還好,這個冬天,你抖落風雪出現,準備和我來一場撕裂黑暗的對決。

       幾天後,那片冰藍色的天地,格太空曠而蒼涼。一次壯烈的燃燒等來了撲滅它的風雪。六爺倒在了維護過去秩序的路上,用生命寫下了那道:「仁義」考題的最後解答。閱捲入是小飛為代表的一代年輕人,也是小飛背後站著的所有當權派。或許沒有人能比小飛來得更為動容,一雙噙滿淚水的眼睛就是最好憑仗。
       自此,我想知道這天北京的風大不大。我想知道有沒有人曾在這天裡見過一個瘦高個子的年輕人,明亮的眼睛,擲地有聲的步履。我想知道,風霜是不是披在他的肩上,大雪是不是壓不彎他的脊樑,在極端的白茫茫一片裡,他會不會目盲,是不是看得清腳下的路。他會變好的吧?一如曾經閃現的純粹少年,倔頭倔腦,柔情萬丈,帶著猶如千軍萬馬的少年心性,披風斬棘,挑眉爭朝夕。

      小飛和六爺的矛盾,也是我起初和《老炮兒》的矛盾。我的「牴觸情緒」,便是兩代人明面上的不服氣。所以我是這麼喜歡黑頭髮的小飛,想把最好的祝福贈予他,贈予和他一樣年輕的我們。電影最後所有都歸於平靜與明亮,也願我們用更善良的方式活在這個逐漸有點兒操蛋的世界,用更真誠的妥帖姿態和我們的父輩來一場觀念上的友好握手。
      沒有什麼不可言和,你且看小飛和六爺。
    
       歷史走到今天,在許多父輩眼裡,先人的閒情博愛較當下的濁世喧譁已遠,我們活得匆忙紛亂,急躁不堪。傳統、禮儀、文化斷了,公序良俗不復如前。但過去現在以後怎樣才算更好,一直並沒有準確的標準或公式可以用來衡量,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世界,每個時代又有每個時代的行為方式。可能最終會化為無能為力的釋懷,或被忽略的驚喜之外。面對這所有人共同的懵懂未知,兩代人都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理解。
        時代更新換代的速度,無可避免地給老一輩帶來了主觀觀念滯後的可能性,可他們也曾大刀破斧地做這個時代的締造者。這種激情的不服老,年輕人要理解為「珍貴的不合時宜」才好。中老年人珍貴的智慧是應該有傾聽者的,歲月沉澱下的道理,歷久彌香,就像被辰光泡過的縱木,若看著實用,就學起來,拿回去做點什麼,若經不起折騰,那留著當個擺件當個裝飾也好。偶爾用來文藝地懷箇舊,也算多了份情懷。
       正如馮小剛導演在記者採訪時,借用狄更斯的話所說:「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病灶,這個時代也不例外。物質高速發展和文化落後斷層所帶來的社會病症,是壓在年輕人身上的重擔。他們多半都有對社會的質疑、對過去的否定,以及對未來充滿膨脹和幻想的時候,也就是對時代迷思的時候。他們熱情,他們青澀,但也懵懂忐忑。給他們多一些時間,多一些表達想法和犯錯誤的機會。父輩的文化資本和社會經驗是他們的參考書,但卻不是那份時代的考卷。批判可以有,但也請聽聽他們對新時代的聲音。他們總要跌跌撞撞地成長,世界終還是得由他們自己來。
        赤誠的火焰不會滅,只要我們彼此將火把溫柔交接。
        願薪火永相傳,生生久不息。
        願你我有明珠一顆,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2015年11月14日 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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