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超越界的差異與重複

洛夫克拉夫特無疑屬於科幻作家當中最黑暗的一類人，他們與科學工作者的身份是完全相反的：出於對沾沾自喜的科學家和天真的唯我論者懷有深深的厭惡，便索性操起已經無人問津的陳舊形上學——笛卡爾哲學中最唯物主義的理論假說——並把這生鏽鈍重的武器朝受人尊敬的、樂觀的、自負的現代科學投擲過去。
電影改編為原先的小故事增加了人物與情節，也增加了更多主題。首先，在別墅里進行實驗的物理學家有兩個人，一個是性虐狂與偏執狂愛德華·比勒陀利烏斯博士，另一個是他的助手卡佛·蒂林哈斯特博士，影片一開始比勒陀利烏斯就在實驗中被來自超越界的怪物所吞噬，而蒂林哈斯特則被抓進了精神病院；為了查明真相，精神科醫生凱薩琳與刑警布福德陪同在卡佛的帶領下返回別墅重複實驗，卻遭遇到了從超越界返回的愛德華——他的形體已經面目全非；隨著實驗的不斷重複，整個局面變得愈發危險且無法補救，卡佛被變成怪物的愛德華所吞噬，凱薩琳炸毀了共振機並跳窗離開，逃過了死亡卻變得精神失常。

這樣一來，故事就從一次實驗變成了實驗的重複，也就是說，我們所面對的形上學問題從身體現象學變成了存在論重複。
自重返別墅起，我們就面臨著兩種重複——借用德勒茲的說法——即相同者的重復和不同者的重複，或者說，無差異的重復和有差異的重複。兩名科學家的意見分歧正是兩種重複的對立，一方是為這項重大的科學發現感到振奮的心理學家：「一個實驗總是要進行兩次，以便檢驗結果」；另一方則是為這項重大的科學發現感到恐懼的物理學家：「即使重複實驗，也不要在這個地方立刻進行，要在可控制的條件下」。顯然，當凱薩琳堅持重複進行實驗時，她太過急切、太過冒進了，她不曾追問過究竟有哪些條件關係到實驗結果能否是靜態的、普遍的、對稱的。儘管就日常意義而言，房屋是符合實驗室標準的封閉空間，但超越界的敞開卻造成了一個動態的、特殊的、非對稱的地點，一個具有另一深度的開放空間，一個完全不可控的環境。相反，卡佛深知這是一項生產出絕對差異的實驗。此在的空間自第一次實驗成功就已經是一個差異化的空間，也就是說，地點已經不是常量而是一個因變量，在同一地點重複實驗意味著讓差異增殖；同樣被差異化的還有自己的大腦，還有那個以越來越恐怖的形象自超越界返回的愛德華。世界被捲入一場形體與心靈不斷解組的運動——這一運動卻不是可逆的或者循環的——卡佛的松果腺不斷生長以致衝破前額，凱薩琳則變成了無法自拔的性癮者，一切都在共振機的作用下同超越界發生著物質與能量交換。因此，實驗無法在排除差異的情況下重複，或者說，這裡不存在無差異的重複，只存在一種包含著差異又不斷生產出差異的重複，它不是機械論與精確性的，而是拓撲學與病理學的。

此外，在精神的解組運動中又出現了作為死亡驅力之化身的第三種重複，一種意欲重複的重複：這就是總在試圖重啟共振機的凱薩琳，驅力則被符號化為求真意志或者性慾。在參與實驗的第三人——執法者——「我就是法律」的名義下，這種重複被宣判為癮君子的症候。可是，當重複要求自身被重複、要求自身的增長時，它不就已經接近那種脫根據的存在論重複了嗎？這種重複必然與某種超越性的差異生產有關，通常被我們命名為成癮性的、不斷趨向熵增的自我毀滅不過是它在日常世界的一個複本。存在論重複是超越界的絕對運動，相同者的重複與不同者的重複不過是同一運動的兩個面向：對應著日常世界表面上無差異的重複實驗，是超越界的瘋狂擴張與惡性增殖；對應著重複的線性增長，是差異的指數增殖。最終，日常世界也變得瘋狂起來：共振機不斷自動重啟，瘋狂地吸收並轉化能量。

總地來說，戈登與洛夫克拉夫特的超越界是絕對他異性的外在世界，這種外在性和他異性從現象學與腦科學上得到規定。我們很難說超越界與此在的世界分享了同一個空間，畢竟，就既無法被我們感知又無法感知我們這一點而言，談論時間和空間是沒有意義的。因此，為了讓超越界的存在得到最大強度的顯現，一個物質與能量的交換中介——共振機——是必不可少的。這種中介機制構成了很多科幻故事與恐怖故事裡的「第一因」：首先，在洛夫克拉夫特那裡，有《來自超越界》裡的共振機、《活跳屍》裡的綠色藥劑；隨後，在他的後繼者克萊夫·巴克（Clive Barker）那裡，我們又能看到《猛鬼追魂》裡的方盒子、《糖果人》裡的口令；最後，甚至連《活死人歸來》系列的氣體、《午夜凶鈴》系列的錄影帶以及《劍風傳奇》裡的貝黑萊特也可以被歸入此列。有一類恐怖故事聚焦於中介物的世界現象學，中介物就是一把鑰匙，它關係到兩個世界——生和死、人世和地獄、日常性和超越性——之間的直接通路：一方面，鑰匙的意義就在於敞開那個原本不可通達的外在空間及其無限性，使其得以被通達、被有限化乃至被窮盡；另一方面，當鑰匙的功能性存在被懸擱時，它又能保證此在的空間絕對安全，不被他者闖入和侵犯。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