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羅伊·安德森自己談《寒枝雀靜》

以下文字整理自電影《寒枝雀靜》的評論音軌，雙引號裡邊的內容是導演的原話。

關於導演：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1943.03.31—），生於瑞典哥德堡，26歲從斯德哥爾摩戲劇學院畢業，曾隨大師英格瑪·博格曼學習。1970年他執導的處女作《瑞典愛情故事》獲得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提名，最終獲得國際評論獎等4項獎。然而他的下一部電影《旅店怪咖》卻在坎城電影節雙周單元首映後被評論界口誅筆伐，票房方面亦是全軍覆沒，在那之後的25年里，安德森再也沒有拍過一場電影，一直在專心拍攝廣告，執導過超過400部商業廣告和2部短片，博格曼曾稱讚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廣告導演，這話不是揶揄。然而隨著時間的增長，該片收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的喜愛，成為一部cult經典。1981年安德森成立自己的獨立製片公司Studio 24，著短片《有事發生了》、《榮耀世界》回到影壇，此時他冷淡、荒謬中蘊含著幽默的個人風格已經愈加成熟。2000年，他的第三部長篇《二樓傳來的歌聲》獲得坎城評審團大獎，為他贏得了世界榮譽。2014年，他執導的《寒枝雀靜》獲得威尼斯金獅獎。

關於片名：「片名的靈感來自老勃魯蓋爾的一幅畫作《雪中獵人》，講述一群獵人狩獵歸來，沒有捕獲到獵物回到村莊，而畫中有幾棵樹上，站著幾隻鳥，不是鴿子是鳥，它們在觀察村裡的人都在做什麼。還有一些人在做準備功夫，看起來像是春天，他們正在為過冬而做準備。它沒有表達『人生有多艱難』，而只是表達出『做人』，但你似乎經常會拍出『做人很難』這一點。」

關於三個死亡約定：「你在年輕的時候不會去思考這些，但人是越來越老了，有一首詩，應該是畢爾格·肖貝格的詩，其中就寫到『死亡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死亡的那一刻越來越近，但它不再讓我感到恐懼了。如果你度過了相對圓滿的一生，就該對死亡心存感激。我並不懼怕失去此生，活得太久也可能會非常枯燥乏味，誰會想長生不老呢？弗萊迪·莫克瑞（Queen樂隊主唱）不也這麼唱過『我甚至認為，長生不老是最嚴厲的懲罰』。這話聽起來有點極端，但那真是你能想像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關於電影主旨：「人到底為什麼要反觀自己？人生已經這般豐富而龐大，藝術表達的最美妙的地方就在這裡，不斷點出我們的野心，我們想獲得幸福或只是為了生存的努力，通過藝術來觀察這種野心甚或是失敗是很奇妙的。展現如何獲得幸福是很尋常的事，但在藝術領域，詮釋失敗也是很普遍。但說到如何為人，這個主題一直充斥在藝術史中，是時候也該有這樣一部電影讓我們來展現，關於如何為人那些簡單的處境。」

關於「很高興聽到你過得很不錯」這句話：「在《你還活著》裡邊有那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給人一種充滿希望又挺嚇人的感覺，這部電影裡則是『很高興聽到你過得不錯』。你每天庸庸碌碌的活著，不去想還剩下多長時間，生活中充滿生機，但最終走向死亡的掙扎。我就是覺得這句話很美好，只要你活著，就會牽掛家人的健康和幸福。『很高興聽到你過得不錯』這句話我自己也說過無數次，也從我家人口中聽到過它。我認為這句話很美好，這句話要表達關心，關鍵在於它出現在這些場景中，在畫面中的這一刻說出來就是一種張力，成就這部電影，讓它言之有物。」

關於推銷二人組：「他倆就像桑科·潘薩（唐吉珂德的隨從）或是斯坦·蘿拉和奧利弗·哈迪（好萊塢早期喜劇雙寶），其中一人就來自『牢騷之城』——（瑞典）厄勒布魯附近。你可以說我抄襲或借鑑了『蘿拉和哈迪』甚至是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等待戈多》里，貝克特創造的角色就在那裡說了整整三個小時謊話，但其中的一字一句都那麼有趣，這片子裡他倆也就是說些謊話，沒一句要緊的，這種滿腹怨氣的角色我們很常見。」

關於軍人：「就是在說人的孤獨感，他非常孤單，就像《羈旅情愫》中的賽門森隊長，那也是一個詮釋孤獨的角色，身著制服會給人安全感，他們會覺得自己屬於社會，沒有被冷落遺忘，當你身著制服，你就會覺得有歸屬感，可他依然弄不清楚是在哪裡開會，哪怕他是負責瑞典治安的人之一。他還不知道去哪兒參加午餐會，展示出這一點很重要，就是這種感覺。想到治安人員的時候，我們總有一種很鄙夷的態度，人們總是期望完美無缺，但根本不是如此。」

關於1943年酒吧那場音樂場景：「1943年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父親對於我出生在這一年感到很自豪，那正是德國在史達林格勒戰敗的時候。1943年，很多水手和步兵會到這間酒吧里來，他們都沒有什麼錢。但據傳用一個吻就可以換酒喝。我覺得有點誇大了，大概沒有那麼容易的，但是Lame Lotta這間酒吧的老闆，據說可以用一個吻跟她換酒喝，或許不止一個吻，或許還有別的什麼。」

關於查理二世：「我想在我們的時代里加入些歷史元素，我們查理二世穿越到我們這個時代。沒錯，我也說不出到底為什麼喜歡，大概是時機對了。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在80年代中期，我完全放棄了現實主義，現實故事對我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我偏愛奇夢和年代亂入，就像是一個大雜燴。關於我們的認知，我們生活的方式和我們的歷史全部雜糅在一起，像在講述瑞典人的自我形象。我們曾是強國，查理二世有所作為，還被詩歌讚頌，但他其實就是個敗家子，他把他的祖先查理十世和查理十一世所建立起來的東西給毀了。瑞典當時很強大，然後這個愚蠢當權，毀掉了一切。我查閱了相關的所有歷史資料，他懼怕女人，他不能和女人共處一室。駐紮的時候，他和他的士兵們睡在同一個帳篷里。我不知道這暗示了什麼，但這是事實，這並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但卻被隱瞞了起來。他是一個雄武國王的象徵，勇士之王。然而，他可能是雙性戀或者同性戀，是我們不想知道的事。我不應該說『我們』，但是瑞典人、瑞典菁英們不想聽到或承認這件事，他必須是一個雄武之王。他在國王公園還有一座雕像，手指東方，『讓我們拿下俄國人』，挺傻的，應該把雕像給拆掉。」

關於胖女人和搖籃裡的孩子：「電影裡一個典型的特徵，當然也表達了我的世界觀。人們被殘忍的暴露在殘酷的現實中，但是你也可以說，對當權者來說，她無足輕重。她被允許存在，但不能佔用空間。這一幕切合我的世界觀以及我對人性的觀點，女人坐在那裡，親吻著孩子的腳，比其他任何一幕都要切合。」

關於廉價旅館：「我在哥德堡的市區長大，五歲之前都住在西約塔蘭省，那兒就有一個這樣的廉價旅館，由救世軍經營。我弟弟在那裡住了很多年，他嗑藥又酗酒。他現在已經去世了，但他之前就住在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我對這種環境十分了解。他們不能在這兒喝酒，但他們住在這裡，通過兜售新奇小東西賺些外快，來訪者來此討要欠款。然後一個帶著手風琴的男子入境了，如果大家能在這一幕中看到我的野心，我會很開心。這是一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戲，探索存在主義的方方面面，每一部份都關於人。你住在廉價旅館，你窮，受到了一個中層階級藏家的來訪，這讓你想到作惡者和受害者。我在這裡想表達的東西都來源於我在哥德堡的希辛半島的成長經歷。這兩個角色直接來自於我童年的記憶。我成長的經歷中見識了很多這樣的失敗者，他們自己並不知道他們失敗，但你能看出來他們絕不是贏家，這很無情，很冷酷。」

關於酒吧里獨坐一角的禿頂男人：「他可能七十左右，感覺自己歸期將至。他一輩子都不開心，當他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太吝嗇。對我來說，這是關乎我們存在的核心。人們太過關注自己的成功和幸福，以為能帶來快樂的東西其實卻引向了不幸，這就是通過這一幕想要表達的東西。」

關於窗口赤膊抽菸的男女：「我很想成為一個作家，一個新時代的加繆。《局外人》是一部傑出的小說，有一個場景發生在阿爾及利亞的丹吉爾，他站在窗邊，向外看。他的情人剛剛離開，而且他依然能聞到她的香水味。他向窗外看著丹吉爾的人們，或者說是阿爾及利亞的人們。當我讀到這裡的時候，那個場景讓我久久不能忘懷。那是一種阿爾貝·加繆類型的場景。書中並沒有女人，因為她已經離開了。而我在電影中將那個女人留下了，因為我覺得這樣很美，或者說是更美了。」

關於沙灘上躺在一起的男女：「這個場景很顯然是受到了藝術史的啟發。有個叫米勒的法國畫家，他描述了農民的生活，在乾草堆的陰影下午休。你可以判定天氣一定很熱，所以他們在陰影下休憩。由於天氣太熱，背景裡的馬和驢都表現的很痛苦，但這對情侶在陰涼處。50或者70年後出現了梵谷，他也看到了那幅畫，而且想畫幅類似的，所以他也畫了幅在乾草堆的陰涼里午休的情侶，但是梵谷把人物醜化了，不再是漂亮而美好的人在睡覺。梵谷的人物張著嘴。我很敬佩梵谷能在那樣的場景里發現美。年輕人在乾草堆的陰涼里打盹，多美的主題。你可以問問世界上有權勢的那些人，銀行董事、億萬富翁、王子和總統們，能想像出比乾草堆的陰涼里打盹的情侶更美的畫面嗎？不會的，我覺得他們到最後都找不到。」

關於巨型銅柱：「我從希羅寧姆斯·博希和布呂格爾那裡得到的靈感，他們都是16-17世紀Flemish的畫家，他們畫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樂器。但是基本思想來源於亞述人（Assyrians），他們以對投降的敵人殘暴而出名，他們就會做這樣的設備，在那裡折磨投降的敵人，敵人被折磨發出的尖叫聲被做成其他東西，當有人因疼痛而大哭時，你可以聽到一種鴨子叫的聲音，這就使得亞述人開懷大笑。另一個版本，公元500年，在西西里，一個王子或是一個國王委託人做一個黃銅牛，與實物大小相當，放一個人進牛肚子裡，然後放火燒牛的底部，黃銅牛就會發出叫聲。你還可以換下牛的喉舌，這樣既可以聽到美妙的音樂，也可以聽像牛一樣的叫聲。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有關施虐和缺乏同情心的例子。」

關於銅柱上的「Boliden」:「那是一家從礦石提取貴金屬的公司，他們做了很多年了，自波利頓發現金礦起，波利頓公司就已經成立了，然後發展成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之一。他們從瑞典礦石中提取金、銀還有各種金屬材料。直到最近幾年，公司在處理廢渣、廢物和戶外丟棄物時違法了。你能看到巨大的成堆的毒副產品和渣滓，他們要嘛得把它們加工處理掉，要嘛得運走。波利頓的解決方案是付錢給一家智利公司，然後就可以把廢物運去智利並處理掉。智利的公司一拿到錢，他們就把公司關閉了，然後把隨後的麻煩事束之高閣，結果就是，你可以在智利的某個城市看到巨大成堆的廢棄物和渣滓，這些金屬材料讓智利兒童很著迷，他們在廢物上玩，那些廢棄物比沙子還軟，然後那些孩子一個個病得很重，他們因此留下終生疾患。女孩們變得不孕或者生下畸形兒，800名兒童因此受到影響。智利那個城市認為，波利頓公司應該為那些受傷嚴重的人支付醫療費用。但他們拒絕了，他們聲稱『我們已經把那些賣給智利公司了，是他們拿錢沒有履行職責，不該我們負責。生意就是生意，其他的不是我們關心的』。我認為這是非常令人憤恨的，這幾年，波利頓公司年利潤至少10億克朗，但他們從未給那些受傷的人任何補償，這是瑞典企業在世界各地經營中的一個污點。銅柱上不是公司標識，也不是公司名字，只是那個地方的名字。
我認為用藝術去表達藝術史這本身就是很重要的，這喚醒了對人性的尊重。但你同時也要把事件指明。我認為藝術不能完全與政治無關，我們剛才看到資產階級觀賞人們被烤，藝術不能與道德責任分離，應該用藝術去指出不負責任的行為，不能隱瞞觀眾去取悅觀眾。我想用藝術去澄清事實，應該開闊觀眾的眼界。對幹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醜陋的，正確與不正確，道德與非道德的。藝術能夠很誠實而且並無惡意地去坦露一個人的下體，人們就只是觀看。舉個例子，蒙娜麗莎，倫勃朗的蒙娜麗莎（口誤或者有一種說法是倫勃朗才是蒙娜麗莎的作者），他畫了一個肖像，非常細緻還很漂亮，它喚起了對人類的尊重，描繪了她如何放置她的手，她的髮型、眼睛還有面部表情資訊。你也知道生命是短暫的，就像她的美貌，只能持續幾年而已，太美了以致於喚起了對存在物體的尊重，是藝術史上喚起對人類尊敬的最重要的一步。埃爾默·迪克圖紐斯有句話說得好『If art should numb you ,a blow to the head should be the best art.』。


關於片尾：「我可以引用一句很有名的詩或者習語，而且很適合我，『成為工人階級英雄是唯一選擇，成為工人階級是了不起的』。我同意他的觀點，就好像結尾處出現了一個亮點，寄託了希望。」

關於片尾曲：「我們聽到的這首歌，山區鄉村搖滾樂，是影片《維莉蒂安娜》的片尾曲，布努埃爾的《維莉蒂安娜》。我選用它向布努埃爾致敬，在酒吧那段，查爾斯十二世行軍時唱的就是這首，是為了向布努埃爾的《維莉蒂安娜》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