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場無規則長跑

    《新不了情》這部電影從名字看來就知道它是有傳承有前情的，為了弄清楚它的血統，我去查了一番資料。

    最早的一部名為《不了情》的電影是桑弧於1947年執導的，這部電影的編劇是張愛玲，片子講述的是一個中年企業家與出身貧寒的女家庭教師之間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故事。1961年，邵氏推出了同名電影，但故事卻講的是一個歌女犧牲自己幫助失意的愛人重振事業卻反遭對方誤會，多年後二人重拾舊情女主角卻罹患絕症死去。這部電影在當年大受歡迎，成為了螢幕經典，於是1970年邵氏又將這部電影翻拍了一遍，命名為《新不了情》，故事情節與前版一致。時間來到1993年，爾冬陞拍出了令他名聲大噪的這部電影「新《新不了情》」。

    邵氏原版紮紮實實地講述了一個瓊瑤式的愛情故事，所有的情節都在為「愛情」服務，但到了爾冬陞手中他只保留了「絕症女孩」與「失意男友」這兩個關鍵詞，將故事簡化到了極致，不動聲色地將重心從愛情轉移到了勵志。

    這部電影裡面的人物各個精彩，大眼精靈清新自然的袁詠儀，氣度雍容傲雪寒梅般的馮寶寶，戲份不多但飽滿多汁如新熟蜜桃的劉嘉玲，台詞只有寮寮幾句全靠樂器來說話的秦沛……好電影總是這樣，紅花綠葉都是戲。非常奇怪的是，作為男主角的劉青雲在我眼裡卻一點也沒有存在感，除了那場精彩的薩克斯風演奏。

    劉青雲在電影中扮演的是一個潦倒窘困的音樂人阿傑，他耗盡積蓄做出來的音樂無人欣賞，還因此飽受旁人的嘲諷和女友的抱怨，由於電子音樂的橫空出世，他連一份像樣的樂手工作都找不到，住在破破爛爛的行將拆除的貧民窟里，倔強而孤獨地過著晨昏顛倒的落魄生活。如果把他的身份換成一個公司破產的創業者，被炒魷魚的上班族，或者孤芳自賞的作家、導演都可以，他真正的標籤是「失意者」，其餘的資訊都不重要。

    袁詠儀扮演的樂觀少女阿敏身體力行地將他從泥潭里拉了出來。在故事的前半部份，阿敏使用的是正向激勵，將他的過度自尊與清高破了冰，故事的後半部份，阿敏親身向他示範了人應當如何面對終極絕境——死亡。她也有過抗拒和逃避，但是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平靜地面對了不可改變的現實。最後留給他一闕讓人肝腸寸斷的遺言：如果人生最壞只是死亡，生活中又有什麼困難是不能面對的呢。

    如果這樣都無法使你振作起來，沒關係，還有馮寶寶飾演的阿敏母親。這也是一個於不幸之中久經錘鍊的樣板。當阿敏舊病復發的時候，所有人都焦急地圍了上去，但是導演卻別有深意地將鏡頭給了這位母親。她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驚慌失措，一個堅定的眼神就告訴了觀眾，她早已視大風大浪為等閒。醫生放棄用藥之後，阿傑崩潰大哭，還是她勸慰著這個年輕人。為了籌錢，她食言重出江湖，旁人看著心酸，也是她勸解開導他們。女兒臨終之際，她在街頭賣唱：「苦痛要做人，歡笑也做人」，比起萬芳演唱的那首流傳甚廣的電影同名歌曲《新不了情》來，馮寶寶的這首《黎明在望》才是這部電影真正的主題曲，也是導演想要表達的故事的靈魂。

    這部電影是寫給失意者的一封溫柔而猙獰的情書，故事塑造了天使一般的少女阿敏，然後再用這位少女的生命「殺雞儆猴」，平靜地，微笑地，向你傳達這樣一句箴言：人生是一場無規則長跑。每一個人都是別無選擇地被空投到這個跑道上，有人開法拉利，有人開拖拉機，有的人徒步，有的人徒步還要負重25KG，跑得努力不一定會有獎勵，搶道也不一定被罰黃牌，有才華不一定會成功，有才華又努力也不一定會成功。這不是一個公平的賽道，沒有人主持公道。大家不在同一起跑線上，也沒有既定的規則。甚至，沒有人規定必需要跑完全程，你可以秉燭夜遊也可以終日昏睡，你可以隨時停止向前，甚至轉身向後。那都是你的人生。

    如果命運這件事可以講道理的話，那麼阿敏有一萬個不該死的理由，她那麼善良那麼美好，可是她死了，不但死了，還被命運一再捉弄。她從小就被置之死地，待到以為自己逃出生天以後又被噩運殺了個回馬槍，這種痛苦程度高於世上任何一種殘忍的刑罰。命運無情，天地不仁，這就是人生的真相。

    這部電影我看過很多遍，每看一遍哭一遍，不是為男女主角的愛情感動，而是被故事道出的無情真相所擊潰。當你沉落低谷，知道努力無意義、才華不管用之後還要繼續嗎？作為一部勵志主題的影片，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事實上人生已在行進之中，生而為人，別無選擇。

    故事裡的其他角色聯袂創作了這樣一封情書，他們七手八腳五花大綁把失意的男主角扶持起來，站直嘍，別趴下。男主角阿傑看似重要，實則是個戲外人。他的存在就像是信封上的收件人，承擔替廣大失意者收信的任務。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都不缺乏這樣的「收信人」，因而使這部影片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位列當年香港票房第三名。

    爾冬陞砍掉了原版中複雜的三角戀，男女主角之間也沒有什麼恩怨和誤會，愛情不再是「主角」，而是變成了撬起主題的一個道具，我覺得拿掉這段愛情或者把它處理成友情，對這個故事整體沒有一點影響。只不過作為「不了情」系列的延續，保留下來也無妨。他對這個故事所做的減法達到了點石成金的效果，成功地從一個並無多少新意的「絕症女孩與黑馬王子的生死戀」里脫胎出了一個雋永的主題。

    有意思的是，劉青雲當年接拍這個片子是因為被那句「我最多怨自己運氣不好，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才華」感動，但是這部片子並沒有讓他的表演才華大放異彩，阿傑是一個深情討喜但是缺乏張力的角色。此片之後，他雖然一直在演戲，幾度被提名影帝，但是真正揚眉吐氣卻是在2007年拿到金像獎的獎盃，此時距他演《新不了情》已經過去14年，從30歲到44歲，漫長的蜇伏歲月裡不知他是否會經常想起那句當初打動他的台詞。

    對於導演爾冬陞來說，《新不了情》讓他登臨事業高峰，在此之後他雖然也小有成績，但還是被納入了「一直在退步」的導演，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高低起落對他來說應該已經是尋常了，誰知道下一個轉彎是怎樣的風影呢，畢竟人生是一場無規則的長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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