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與暮年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孩子總喜歡聽老人講故事，因為他們大多都是睿智並且狡黠。他們吐出的故事不像父母帶著明晃晃的說教，也許說成自顧自的感傷也有可能。孩子們雖然聽不懂，卻始終喜歡。
      老人們也喜歡嘮叨，因為他們經歷了太多，同一個故事講若干十年，卻像河裡的卵石最終消失，這便是記憶的謬誤。倘若無人撿拾，那斑斕的生命便會在一次次言說中被遺忘。
     於是在這裡，在這個阿爾卑斯的度假旅館當中，我們見到了兩片靜美的葉子以及同處一個花園的青蔥。

孤獨

      米克和弗雷德就是那兩片孤伶伶的葉子。而這個小小的花園裡有著太多的故事，但我們沒法全部都顧及到。於是我們看見了大多數人碎片一般的生活，碎片一般的快樂與哀傷，碎片一般的孤獨。宛如打碎在林間的陽光。哀傷又惹人愛憐。
      弗雷德是個音樂家，然而卻沒有人明白他內心的孤獨與哀傷，於是他數十年來不曾帶著花去看望自己的妻子，於是他獨坐樹墩對著牛群演奏無聲響的樂曲。
     米克是名導演，傾盡一切打造自己的「遺作」，一部名為《生命最後一天》的電影，並且邀請了自己中意的女演員。
      莉娜是弗雷德的女兒，斥責父親的冷漠，斥責父親的荒唐行徑。卻在被丈夫拋棄後躲在父親房間裡嚎啕大哭，在聽清父親的心意時冰釋前嫌。也許親情真的是所有情感里最單純的情感。
      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你叫不上名字的人，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孤獨，就像花園裡那些我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
      永遠只被人們記住飾演Mr.Q(一個看不出演技的機器人)的著名演員。
      身體肥胖走形、呼吸困難，躲開所有人在網球上練習顛球。永遠被人們遠遠崇拜著的孤獨的球星。
      演出結束一個人吃晚餐的女主唱。
      一個人跳舞一個人抽菸的女護士。
      永遠在夜裡穿著性感衣裝的女人。
     他們都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宛如羅馬那些佇立在夜深處的古老建築，靜穆而又偉大。

幻夢

      弗雷德的夢是行走與浸沒，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女兒莉娜是夢見炙熱、毀滅與誘惑，那是對生命美好的渴望。
      布蘭達是米克最愛的御用演員。但當聽聞布蘭達直言不會參演電影，那是夢碎的聲音。布蘭達明白自己對於米克心底有多麼的重要，也明白米克於自己多麼重要。因此她是唯一敢直言米克老了，拍的電影也越來越爛。她用她的方式去守護米克的尊嚴，去守護她認為重要的東西。布蘭達明白沒有她，米克不會拍攝這部電影，就像她說的，「沒有那些爛電影，生活照樣要繼續」。米克送走劇組人員後，聽見布蘭達站在山頭呼喊，米克記得布蘭達飾演過得所有角色，所有台詞，她的聲音在山谷間縈繞，直到聚焦在米克跟前的女人。那是一位羸弱、骯髒的年邁女人，眼神裡充斥著敏感與堅強。米克久久沒法移走視線，因為這個女人就是米克《生命最後一天》裡的女主人，那是米克最後的傑作，也是送給布蘭達最好的贈別禮物。
       當眼前一切幻影消失殆盡，米克也明白了。沒有布蘭達，這部電影永遠都不會拍攝。於是他在與好友告別之後，一邊帶著哭腔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慢慢踱步到陽台，這樣的離開是不是太任性了一點。
      面對這一切，弗雷德靜坐在椅子上，努力調節呼吸讓自己平靜。而聞訊的布蘭達在飛機上情緒激動被乘務員制服，拼命掙扎、破口大罵，嚎啕大哭，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其中的悲慟到底有多深作為旁觀者的你我，或許只能品嚐一二。在那嘈雜的吵鬧之中再次聽到兩聲清脆的聲響，那也是心碎的聲音。

摯愛

      電影裡有著青春與夢，也總有太多死亡與幻滅。
      肉體從來都是美好的，讓它變得不好的是你害怕它。兩個老人在溫熱的水池裡看著豐腴的肉體，那是夏花與秋葉共處一個季節的感傷與玩笑，詼諧的老頭笑著對服務生說道：「不要打攪最後一抹春色。」
       躲在大樹背後，看著兩匹衰老的野獸在綠林深處做愛、咆哮，費雷德默默將鈔票交給米克（這似乎是米克第一次勝利。因為米克比弗雷德更了解人類的情感）。
       電影裡充斥著太多緬懷，這樣的追憶是哀傷並且殘忍的。宛如那些在桑拿室靜止不動、飄在水中的肉體，是無聲的告白。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是生命的哀傷。
費勁心思去構架的記憶，絞盡腦汁去回憶的過去都不復存在，是前行的悲哀。
       布蘭達放棄大螢幕，轉身選擇了電視劇，選擇了蒸蒸日上的未來。是電影的悲哀。
       那些文藝復興時期大師們的偉大作品正在衰老、死亡，大衛和蒙娜麗莎都變成了佝僂的老人。那是歐洲的悲哀。
      關於生命的意義一次次的叩問，一次次的打破、顛覆自己原本的答案、信仰。每一代人、百年前百年後唯有人類這一個物種會去孤獨地思考這個問題，那是人類的悲哀。
      用布蘭達在電影中的話來說「你只能看著自己的死亡，在不遠處等著你」
      布蘭達深愛著米克，她明白米克也深愛著自己，但她忘記了米克也深愛著電影。在電影與布蘭卡之間進行選擇，米克選擇了自我毀滅。沒有背叛，他同時保守住了兩份摯愛。
      英國女王的特使屢次三番想要說服弗雷德演奏《簡單樂章》都遭到回絕，弗雷德咆哮著，他所演奏的所有樂曲永遠只有自己的妻子一個主唱。女兒恍然大悟，在一旁眼淚簌簌。
      但最後，看望痴呆的妻子歸來後，弗雷德還是去演奏了。這大概是對於摯友與摯愛之人兩份的回應吧。
     演奏結束，對妻子的思念與對朋友的悼念兩份摯愛都消融在了弗雷德的心胸。
     電影結束，還是打開窗，看看青春盎然的樣子，春夏秋冬又一春。年邁之人的離去，新生的生命誕生，這本就是世界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