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走向黑夜的盡頭——北美新片《黑道傳奇》漫談

孤身走向黑夜的盡頭

不久前上映的影片《特朗勃》中，剛剛出獄的編劇特朗勃，對爛片工作室的老闆說：「我剛剛從監獄出來，準備寫個關於犯罪的故事，講述一個壞蛋從崛起到衰敗。」，老闆不屑的說：「這聽起來太老套了。」，而特朗勃繼續說：「但是人們就是喜歡看這樣的故事，它們總能賺錢。」。



這部講述上個世紀50年代，英國黑幫故事的影片。與美國黑幫、義大利黑手黨、中國香港幫會的故事有何不同？他們大多數白手起家，逐漸崛起、再從高處跌落、起起伏伏、總有著悲劇色彩的命運。人們總是對其暴力、犯罪、肆意的生活方式充滿好奇心，有種己所不能，圍觀他人的心理。如果說幫派的起落，可以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主題概括，那麼這一對倫敦東區裡的流氓兄弟，其人生故事則更為個體，有脫線、有激昂、有時又略顯沉悶。

遙相呼應的首尾

影片的原聲主題曲《Legend》，從開場，到收尾，用同一首樂章烘托相似的情感氛圍。第一個鏡頭，從俯視向下搖，深入倫敦的夜，高聳的煙囪，明亮的城市燈光，狹窄的車道里，緩行的老爺車，後排坐著克雷兄弟。慢放的鏡頭裡，一側是叼著雪茄的弟弟：羅納德.克雷，濃郁的煙霧從他的口中吐出，是說不清的心緒。另一側是點菸的哥哥：雷金納德.克雷，緊縮的眉頭和層疊的抬頭紋，透露著無限延長的思緒，似乎想抓住什麼，又百無聊懶的心神。



酒吧林立的街區，色彩炫目的霓虹燈，穿行在這樣的倫敦街區里，更像是在暗夜的都市裡狩獵。克雷兄弟倆人，坐擁著自己打拼來的生意，卻也張望著更大的世界，在對與錯、罪與罰的輪迴里打轉，即便方向不同，冥冥之中，誰也躲不過相同的結局。

亦如影片結尾，哥哥雷金納德在酒館發飈，失控的捅死了那個總給他帶來霉運的倒霉蛋，又一次忍不住罵了弟弟，因為自己再恨他，也無法選擇殺掉他。踉蹌的回到街道上，這次鏡頭是從地面上，自下而上的移動，跟隨雷金納德的背影遠去。承接路燈下逆光走來的剪影，到了鏡頭前，特寫的面部打光，一半被路燈晃的睜不開眼，一半停留在陰影里。



猶豫了幾秒鐘的雷金納德，選擇繼續在鐵道橋下的岸邊前行。鏡頭逐漸被入畫的排污渠與鋼鐵大橋填滿，雷金納德只是默默的繼續行走在畫面右下角的邊緣里，亦如他的角色與人生，最終也只是這個大時代下，冰冷的城市中，風光一時的邊緣人物，黑暗是他的保護色，他也將默默的消失在黑暗裡。配樂裡的架子鼓敲出了曾經的不屈氣質，而薩克斯的悲鳴則是心頭的傷痛延伸，雷金納德猶如那些獨明的燈火，在黑暗中閃動，這裡導演：布萊恩·海爾格蘭德，為這個人物畫上了意味深長的一筆句號。



女性視角的敘述

不知道這是不是第一部，從女性的回憶角度切入，講述黑幫人物故事的影片。女演員：艾蜜莉·布朗寧，飾演哥哥雷金納德的女人：弗朗西絲。從開篇的人物介紹，到後續的風生水起，最終沉寂消散。女性的聲音和旁白，更加包容、悲憫，夾雜著無奈和自省。那些她自殺前，沒有說出口的遺言、回憶和感悟，都化為了穿插的旁白，直到她的離世。

弗朗西絲在影片中，有兩句頗具個人色彩的對白，雷金納德先後兩次入獄，弗朗西絲難以接受這樣的生活，她對雷金納德說，你大可直接結束這一切。聽得雷金納德都無法反駁，在她看來，一切都那麼簡單。做一個賭場老闆或者酒吧老闆，其他的事情忘記就好了。弗朗西絲是個小女人，因為愛而變得可愛，他們之間的愛情，起初甜蜜的猶如那顆檸檬糖塊，可惜雷金納德忍不住，還是嚼碎了它。



全篇的悲劇色彩由這個脆弱的、純真的女孩帶入，她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雷金納德，捲入了內心道德的漩渦，沒能享受到常人的幸福，就鬱鬱寡歡的離開了。之後的克雷兄弟猶如被連帶墜入山崖的列車，急轉直下，哥哥的失控，弟弟的被訴，他們的黃金時代隨之完結。影片就這樣，在無數的黑幫故事和人物傳記片中，找到了自己的獨特立足點。

雙胞胎兄弟的演繹

據說影片拍攝初期，是湯姆. 哈迪自己嚮導演提議，想自己分飾兩角，如同1990年的電影《克雷孿生兄弟》一樣。這次人物的形象，修飾的更佳細節，甚至趨向於完美，佩戴不同的牙套，讓湯老師有了兩張不同輪廓的臉型和麵孔。再加上他變化的語音語調，推眼鏡的小動作，區分兄弟倆人已經是瞬間的事情，剩下的，就是怎麼更大程度的展現出，兩個人迥異的性格。



哥哥雷金納德一直在忙著談戀愛、做生意，反覆對女友強調：「我不是小混混，我是酒吧老闆。」，他處理完麻煩事後，回到弗朗西絲身邊，若無其事的談情說愛，在空隙間，對著後方的兄弟無聲的說出那句：「Fuck off（別再來煩我）」，這般自由的切換處境，遊走在法律的邊界， 作為一個不擇手段的生意人。雷金納德一直是聰明的、自信的，他曾怒斥弟弟是個「罪犯」，他嘲笑警察是為政府工作而已，雖然有些自欺欺人，但他是高傲的。

隨著生意越做越大，弟弟的情緒也被逐漸放大，他只想徹頭徹尾的做個流氓，從不掩飾自己的慾望和暴力傾向，有時候也是可愛的，他是老母親疼愛的小兒子，是個情緒無法自控的病人，也是個需要哥哥拉一把的混弟弟。兩個人最合作無間的就是打架。除了打別人，片中兩人那場終極對打，可謂是不可避免的，也是觀眾們期待已久的。倆人邊打還要邊想著，下手不能太重，這是親哥哥，於是弟弟羅納德放下酒瓶，徒手進攻。而哥哥也不想弟弟被打殘，在用西服套住弟弟的頭後，才重重的砸下了那一記酒瓶。兩人才算真正結束了這場幹架，節奏和動作都極其的戲劇性，確是全片的亮點。



在哥哥婚禮上，羅納德對著弗朗西絲的母親大吼：「Fuck you, sing.」，他曾對搬走的弗朗西絲說：「我們都愛著哥哥，我們都很努力，其實只需等待，看何時會到達那裡。」，弗朗西絲問：「到哪？」，他答：「天堂。」，在弗朗西絲自殺後沒多久，他在酒吧里跳舞，卻沒能博得哥哥的一笑。兄弟關係的交叉、爆裂與分離，為這部黑幫題材的影片，貼上了與眾不同的標籤。雖然沒有家族式的悲歌，但是兄弟情的獨特聯繫，令人讚嘆又惋惜。

湯姆.哈迪多次扮演黑幫分子，不過這次是用濃重的英國腔，再一次令人警醒，原來他是英國人的事實。與上一次的《危險藏匿》中，那個不愛說話的酒保相比，這次的湯姆.哈迪有機會展示雙份的情緒和身手，令觀眾們再一次被他的強悍和深情洗禮。


黑幫故事的魅力

這段發生在英國的黑暗歷史，兩個風雲人物的起落，濃縮在兩個小時的電影裡，卻也有些冗長。兩兄弟目無章法的行事規則，虛無的坐擁政界、商界的支持，他們喜歡出沒在夜裡，這裡沒有人們世俗的眼光，來自各界的人們虛偽的阿諛奉承，只有利益，沒有情誼。倆人各自站在彈簧的兩端，相互走遠，不久之後，終將再次碰撞到一起，回到最初的起點，這般悲劇命運的刻畫，張力十足。

影片中，在與來自美國的大佬，商談賭城合作事宜時，美國人提到布魯克林的家族兄弟，應該暗指的就是《教父》的故事。而影片與體系龐雜的美國幫派鬥爭、紛繁複雜的幫會恩怨不同，更趨於純粹的地域性衝突，兩股勢力的交惡。而更戲劇化的一點，體現在「槍」上，傳統的幫會，靠拼小弟、打群架爭地盤，而到了「槍枝」這個角色氾濫之後，它像新時代下的毒瘤，可以讓一代梟雄死在冷槍之下，可以讓鐵桿兄弟背信棄義，更多的衝突因它而起。



當然我們不能把所有罪都歸結於槍械，但是它很大程度上，放大了人們心中的惡意，讓發洩變的簡單。它讓武士刀下的武士道變得沒落，它也讓傳統兄弟幫派為之瓦解，被迫走向一個全新的時代，只留下一首首上個世紀的悲歌。那些大佬帶著一眾兄弟械鬥的場面不再多見，那樣的生死情義變得稀有。

杜琪峯的《黑社會》第一部里，無論大佬還是小弟，都在用最笨的辦法殺人，而不是上來就一槍斃命，《教父》中一切的導火索是科萊昂的中槍，在《黑道傳奇》中最精彩的，還是前期兩場充滿血氣的肉搏，當弟弟羅納德瘋狂的向敵對幫派頭目的腦門開了一槍，使整部電影的劇情，也開始走向失控。這部影片賣的是悲情的傳奇，人物的命運被時代和社會所羈絆，是平地炸裂的痛快，循環往復的疲累，最終所有人都於事無補。

令影片風格多元、亦正亦邪、不斷打破沉悶的，是今年操刀了《卡蘿爾》《失常》和《凱撒萬歲》的科恩兄弟御用配樂大師：卡特·布爾維爾。影片中除了意味深長的主題曲《Legend》，那幾首老歌《He’s In Town》《I』m Into Something Good》的配搭令人興奮, 之外幾首節奏感極強的《Chapel Of Love》《Somethin』Stupid》《Whole Lotta Love》，還有《The 「In」Crowd》（伍迪的電影裡就用過不下兩次）都是堪稱經典。

這樣的原聲，配上去年《透納先生》的攝影師迪克·蒲波，讓這部灰暗故事的影片，有了燈光塑造的厚重感。最然看起來自編自導的布萊恩·海爾格蘭德有些貪心，故事講的太圓太滿，不過個人挺喜歡尾聲的橋段，意外在網路上看到劇本，拿來分享。

隨著雷吉（雷金納德）走進黑暗，走入並不存在的未來里。

弗朗西絲的旁白再次響起，她說：「雷吉說過，世界的中心就是你喜歡的地方，即使是這裡——倫敦東區。這世界就像倫敦一樣，它不好，也不壞，就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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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10日 多倫多 小玄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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