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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記--Our Little Sister

海街日记/海街女孩日记(港)/

7.5 / 8,404人    128分鐘

導演: 是枝裕和
編劇: 是枝裕和
演員: 綾瀨遙 長澤雅美 夏帆 廣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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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行

2015-12-22 06:17:40

梅樹的意味


凌晨醒來給孩子掖被子後,就再也沒睡著,這是冬夜裡經常做的事。於是又開始回味《海街日記》,其實這兩天一直在回味這個電影。想到影片裡,樹木希林演的姨姥姥在大姐幸接小鈴來家裡住後對她說的,「又不是養小貓小狗,養育孩子可是很辛苦的。」幸的確有母親的擔當和氣質,雖然並沒有做母親,生活的經驗讓她充滿母親的溫柔和細膩。《如父如子》探討如何做一個好父親,《海街日記》應該是關於母性和女性的電影。而同樣是關於棄子的故事,《海街日記》之所以和《無人知曉》有截然相反的人物命運走向,其關鍵作用的應該是因為有香田幸這個靈魂人物吧。很喜歡幸這個人物,端莊、堅強、篤定,性格頗似《幻之光》中的江角真紀子。此片中綾瀨遙表演得也好,如導演是枝所說,有「昭和味」或是「昭和顏」,上一回讓我覺得有昭和味的人物是山田洋次《東京家族》中的夏川結衣,她戴著圍兜做家務的樣子讓人想到田中絹代那樣的有廚房氣質的昭和女性。田中絹代在成瀨巳喜男的《流浪記》里,出演一個經常忙碌在廚房中的女僕,其中有一段山田五十鈴與杉村春子在前廳彈唱,田中絹代在廚房中凝望她們沉思,而後背轉身擦碗,扣碗,再擦飯勺,擺好。這一系列動作,真如泰戈爾說的:「女人,你在料理家務的時候,你的手腳卻歌唱著,宛如山澗溪流歌唱著從卵石中流過。」儘管事實上,田中絹代本人連飯都不會做,但她演得多好。《海街日記》里,幸擦洗樓梯、淘米、收衣服,做這一系列動作時的樣子,也像溪流一樣輕快平靜。

片子裡也有意無意提及,幸很像外婆,對老屋、對庭院,對梅樹,她有自己的執念。庭院裡的這棵梅樹是她們的外婆種下的,已五十五年。冬天的時候,幸打理庭院給花草澆水,乾枯的梅樹下夾雜著黃色的洋水仙、八角金盤或南天竹(從後來幸有次晚上回家順手摘南天竹紅果子判斷出),她和妹妹們學外婆的口頭禪,說梅樹,「要除蟲要消毒,活著的東西是很費功夫的。「然而她還是很樂意去費這個功夫,每年養護它,充滿期待之心,看梅花開、摘梅子、做梅酒。很遺憾,片子裡有摘梅子和做梅酒的鏡頭,卻並沒有拍梅花的鏡頭。看是枝裕和訪談,才知道梅樹是為拍電影而移栽的,可能剛移栽開不成花吧。訪談里寫到導演在電影完成幾個月後回訪拍攝的老屋,看到庭院裡白色的梅花正盡情綻放。有梅花和沒有梅花,意境應該會不同一些的,如果電影裡拍了梅花,我想四姐妹在閣樓窗口看梅樹的夜晚會更有意味,片子裡四季流轉的感覺也會更為濃烈。關於梅花,井上靖也寫過,梅花會讓人有等待春天的心境。他寫幼年在伊豆半島,家鄉的庭院多梅樹,初春季節齊放白英,也許是幼年時代熟悉梅樹,年紀大了他依然喜愛梅花。後文他寫道:「故里家中的梅樹都已枯老,但東京書齋旁的唯一的一株白梅,卻尚年輕,因而花是純白的。梅樹過早地長出堅硬的小蓓蕾,這個季節可還沒著花。正是在這尚未著花的時刻,自然地培育著一種望春的心情吧。水仙的黃花,山茶的紅花,恐怕是這個季節屈指可數的花朵了。」這樣的一種心情,我想幸也應該有過吧,熱愛是相處所得的。

李慈銘說:「一年春物,惟梅柳間意味最深,至鶯花爛漫時,則春已衰退。」想把鶯改成櫻,梅謝柳濃之後,正是四月上中旬櫻花爛漫時,櫻花開過,春漸去也。四月濃春,雖然無復新意,然而還是很快樂的,春天總歸是充滿生命的歡欣愉快。電影裡,櫻花隧道騎車那段,小鈴真是美,健康、青春,充滿生命的活力,令觀影者感動於這樣的生命力和美,以及活著的力量,從而不知不覺也會眼淚盈眶。後來四姐妹放花火那段,也有相同的感動。從物候角度看,電影裡,櫻花的狂歡過後,就是五六月幽寂的梅雨季,雨氣里繡球花遍開。老屋前一叢一叢清翠的葉子上開著雪球似的花,下雨天的時候,可以聽得到滴瀝的雨聲,老屋透出閑靜的味道。為了順應時令生活,老屋門廳的花器里也插著一朵繡球花。所以很能理解幸對老屋的執著與守護,也讓人共鳴(我老家山中的祖屋也還在,雖然已經很破舊,每年我都會回去山裡住一段時間),能擁有這樣可以倚托心神的地方,是何等幸福,何況還有妹妹們。如果櫻花能代表小鈴的青春,繡球就可以代表香田幸的成熟穩厚。把人物放在相應的植物環境裡,也許並不是導演的刻意安排,而是偶然為之。總之,正因為有幸這樣的人物存在,傳統古老的事物才不會消失殆盡吧,像老梅樹、每年采梅子做的梅子酒、淡淡的醃菜、萩餅、沙丁魚刺身、炸竹莢魚。換成中國就是清明的清明餅和青團、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餅、冬至的麻糍、春節的年糕和餃子、元宵的湯圓等等,當然相應的也有一系列植物,一切都有歲豐物茂、順應自然而活的感覺。幸可以說也是一種「舊人」吧。是枝裕和在採訪時也坦言自己是一個「舊人」,不是紙的書籍他完全無法進入狀態,在國內只要是電子文件他都會列印出來。這種地方真是讓人喜歡。有時候,舊人像舊物一樣珍貴,像那棵老梅樹。

幸和媽媽一起掃墓那段戲我也特別喜歡,墓地周圍也遍植繡球,剛下過一陣梅雨,繡球花濕漉漉的樣子,樹木鮮翠如洗,風景澄澈明淨,路途中還不時傳來寺院的鐘聲,一派悠然。一起聽過這樣悠然平靜的鐘聲,想來什麼樣的心病都會消解吧。媽媽說,好多年沒經歷梅雨了。幸說,北海道沒有梅雨啊。是啊。媽媽接著說,做完梅酒後,才會感覺,啊,夏天來了。幸說去拿梅子酒給媽媽。大竹忍很溫柔地提醒女兒:「那邊很滑的,小心點。」太喜歡這段對話了。在這樣細碎又充滿時令感的家常話中,母女關係也和解了。真是令人心緒觸動。媽媽和女兒的關係很是奇妙的,年紀越大,就會覺到母親的好;而做了母親後,更能懂母親的溫柔。看這段時,眼睛也濕了,代入感特彆強,作為居北地的南方人,甚至連梅雨的鄉愁記憶也被喚醒了。

原作者吉田秋生當初要求是枝導演,拍電影的時候要重視四季變遷的轉換。是枝裕和做的很好。櫻花、梅雨、繡球,接著是梅子熟了,摘梅子,做梅子酒,夏天來了,蟬鳴日盛,紫薇花又漸漸開了。物候又輪迴了一年,生死也輪迴了兩次,電影開始於葬禮,又結束於葬禮,片尾的那場葬禮後,幾個人站在一棵很好看的枝幹虬曲的紫薇花下說話,背後遠遠地也有幾簇紫薇花,他們談人的生命到了最後的時刻,仍然想看到美麗的事物,並為之開心。就這樣很淡然地不經意地道出了生命的真意之一。聽他們談話的時候,三姐千佳手裡在把玩一朵紫薇花,正與片頭葬禮後的紫薇花相呼應。影片開頭的那場葬禮,正是紫薇花開得繁盛的時候(《步履不停》的發生時間相同)。葬禮後,淺野鈴和大姐幸、二姐佳乃坐在火車站前說話時,三姐千佳站在邊上,手裡把玩著的,也正是一朵紫薇花。當火車前行時,小鈴動情地跟著火車跑得時候,站台亦閃現一樹嫣然的紫薇。

千佳這個人物真是樸實可愛,有趣又熱情,小妹鈴初來乍到,她幫忙搬行李,整理房間,打點一切。大姐二姐吵架的時候,她總是在一旁打圓場,岔開話題。而關於長澤雅美的二姐,最初的感覺是這個人物有點糊塗地過日子,喜歡喝酒,到了一個新地方就囔囔著要啤酒,美而混沌。漸漸地,就會發現這個人也挺可愛呀,到了後面她的心性也有所成長,大概得益於認識了加瀨亮。有的人是需要認識對的人才會緩慢成長和成熟的吧。感覺加瀨亮在片子裡的氣質甚至有點笠智眾的味道了,淡然平靜緩慢地。

片子最後,看著四姐妹走在沙灘上的黑色背影,真希望他們是真實存在的,生活著的,並且永遠這樣一起生活下去。真的不願意她們分散,離開那間老屋、庭院和梅樹。家庭的變遷的確是讓人傷感的,所以有時候真的不願去面對變化,真希望她們能像那棵梅樹一樣,一直站在原地,在四季中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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