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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惡人 The Hateful Eight

八恶人/冰天血地恶人(港)/可憎八人

7.8 / 658,929人    167分鐘 (digital) | 187分鐘 (70 mm version)

導演: 昆丁塔倫提諾
編劇: 昆丁塔倫提諾
演員: 山繆傑克森 寇特羅素 珍妮佛傑森李 華頓哥金斯 德米安畢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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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ddy

2015-12-27 23:17:29

不完美的故事,完美的說書人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拍電影,巴不得一句台詞都不要有,讓觀眾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藝術的畫框內,例如《聶隱娘》。而有些人拍電影,你可以閉上眼睛聽完90分鐘,拍得好的話,像伍迪·艾倫的大多數電影,讓觀眾把注意力放在藝術的對白中。

但還有些人拍電影(這些人非常稀有)將畫框與對白結合的非常好。在這少數人中,大多數走入了商業電影,也就是講故事的電影,剩下一小撮在純藝術的道路上自走自的。在這極少數講故事的人中,大多數又礙於自己的天才(實際上他們確實有資本受制於才華),總是費力地在電影上烙印上自己的標誌,好在一百年後的《世界電影史》上留個名字。

然而,這世界上還有最最珍稀的一種電影人,他們既能將畫面和對白完美結合,又能夠講好商業化的故事,還能夠正視自己的天才,並且將正統的歷史地位看得一文不值。這種電影人,簡化而言,是將自己所有的天才,用在了取悅觀眾上。

昆汀·塔倫蒂諾就是這最最珍稀的電影人之一。他的新片《八惡人》上映了,70mm膠片版,凌晨的紐約座無虛席。

雖然說昆汀是這麼完美的電影人,其實完美卻不等於偉大。偉大的導演往往不能好好地講一個故事。這不能怪導演,因為這幾千年來,好的故事已經被人類說盡了,單單一個莎士比亞,就把劇情上的可能挖掘的差不多了,剩下一群庸才反覆套用(沒錯,我說的就是《雷雨》和《滿城盡帶黃金甲》)。

所以在二十一世紀,想要講好一個故事,講一個好故事,首先在電影公式上就得有所突破。藝術都是相通的,當畢卡索開始將人臉歪著畫時,所有的文藝青年都察覺到了:不這麼畫人臉,就講不了更好的故事。所以你會看到昆汀致敬的《八部半》、國人熟悉的全面啟動、甚至國產類型片的啟蒙《瘋狂的石頭》,都在利用新的公式來講述故事——倒序、插敘、時空交錯等等。

昆汀也是利用公式方面的大拿。你可能會好奇,講故事有什麼公式?當數學家想要解決一個問題時,他們第一反應會是套用公式,但偉大的數學家往往會發現,現有的公式無法解決新產生的問題,於是他也許會發現一個新的公式。電影人也是一樣,當他們發現一個好的劇本,往往會試圖找一個類型片的公式來套,既省錢又省力。但有一些好的劇本,找遍好萊塢寶萊塢桃花塢都找不到合適的公式。這時,導演就得思考新的敘事手法。

昆汀之所以偉大,就在於他有著自己獨有的電影公式。有人又會說,你這把昆汀吹的太高了。注意,昆汀並沒有創造新的公式,但他確實是電影公式的集大成者。單說大量運用血漿這一特點,將暴力美學公式運用的淋漓盡致的導演數不勝數,吳宇森乃至北野武都是用血的大師。昆汀跟他們有什麼區別呢?

說到講故事,我一直覺得自己並不是非常好的故事人。雖然我每天被編輯敲打鍊字,但總的來說我還是過於囉嗦。如果讓我說書,就說《三國演義》吧,恐怕我講個三天三夜,還在琢磨雲雨間這貂蟬如何不被董卓壓死。那昆汀怎麼講故事呢?還是拿三國來說,如果是昆汀來說這「三英戰呂布」,他會這麼說:

「只見那呂布鏘鏘鏘,抵住了張翼德的丈八蛇矛,又一翻身,將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掀翻了去。卻一回頭,『哇』的一下,被劉玄德的對劍砍中了小雞雞,襠下一陣空蕩蕩,卻強忍住男人之痛,繼續鏖戰三百回合。」

大抵如此。很多人覺得這跟周星馳一樣了,不是無厘頭嗎?但劇本實際上還是一樣,三英戰呂布,只不過戰的方式有了不同。同樣是演義,昆汀要說起書來,能把中國的三國也說出美國的西部感。這就是他獨有的公式,這也是他備受觀眾喜歡的地方。二十一世紀了,沒有人再希望看到虛偽的電影手法。這也是為什麼好萊塢越來越親睞架空世界觀的電影劇本,例如《阿凡達》、漫威等等。當觀眾認可這部電影本來就是假的時候,導遊也就放心了,那意味著所有的電影手法都可以使用。但講述真實的故事時,觀眾會變得異常的挑剔,連主角的衣領扣子是不是那個年代的都能在網上扒出來。試問哪個導演還想紮根於現實?更別說電影裡出現蘋果手機還可能打官司,這也是為什麼都2015年了電影裡穿Givenchy的人還用著超市賣的一次性手機。

所以昆汀又琢磨出來了些什麼。既然觀眾不認可舊有的電影公式,又沒有天才導演創造出新的公式(也受制於電影技術),那麼我能不能把舊有的電影公式改一改,單車變摩托?

於是他開始用看起來最劣質的血漿,讓主角像水泵一樣吐血;於是他開始用固定的演員班子,讓主角在幾部電影裡都有一樣的性格;於是他開始用章節體拍電影,讓拍電影真正變成說故事。

很幸運,他成功了。人們喜歡成噸的血漿,人們喜歡看那幾張老臉,人們喜歡看電影被分成不同的部份。成功的人有資格回首分析自己當時的天才舉動,而失敗的人往往會私底下抱怨那只是湊巧。就像對大多數中國人而言,畢卡索的畫還是可以用一句「看不懂」來敷衍,他們不會真的去思考,為什麼這麼畫。他們只會覺得,哦,那個畢卡索,就是趕上了什麼藝術的革命唄,搞個特殊化。

昆汀也承載著這種罵名。他對電影的改變,在很多人看來是玩世不恭,討好觀眾,毫無底線,且湊巧趕上了消費時代人們觀念的改變。但在我看來,這些都是狗屁。

作家王小波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所謂文學,就是把文章寫好看了,其他管他媽的。」但諷刺的是,很多中國人卻無法欣賞他近乎囉嗦的複雜文體。幸好在美國,同樣對除了好看之外其他事情not giving a fuck(翻譯過來就是管他媽的)的昆汀,深受美國觀眾歡迎。

有多歡迎?我在紐約Lincoln Center的AMC電影院看的,螢幕出現昆汀的名字時,全場掌聲雷動,跟文革時村民看樣板戲一樣,就差拉條長板凳磕點瓜子了。

所以我們該說回《八惡人》這部電影了。我寫影評有一個準則,就是不能劇透。怎麼做到不劇透?那就是少講這部電影。不講這部電影怎麼寫影評?看看上面那幾百字,不也好看的很嗎,不也跟《八惡人》相關嗎,不也「管他媽的其他的」嗎?但多少還得說一下,不然按高考作文來說,這算跑題,前面寫的都零分。

《八惡人》是一部非常好看的電影。它就是「管他媽的」的典範。什麼屬於「管他媽的」這一範疇呢?女權主義、種族主義、民族主義等等等等。這些都是其他影評家傻乎乎往每部電影上貼的標籤,昆汀才不管這些。在《八惡人》里,他讓女主角被當作牲畜一樣虐待,讓黑人被赤裸裸地稱作「吃香蕉的猴子」,讓墨西哥人和英國人的虛偽暴露無疑。如果讓昆汀來拍中國人,我覺得喜歡他的中國影迷要少8成,因為他會在電影裡說「我懷疑中國人的眼睛太小看不見自己更小的雞巴」,類似的話。

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每一部電影,都在或多或少地替少數群體控訴。怎麼控訴?講好故事,其他管他媽的。王小波說的,不是我說的。王小波講故事好嗎?好的很,因為他也不怎麼在乎中國十三億衛道士對性器官的崇拜。光講故事怎麼能替少數群體控訴呢?

《八惡人》里最後一幕,他們(為了不劇透,就他們吧)躺在床上,流著看起來幾千公升的血漿,朗讀起那封信。最後躺著的,是這兩個人,並不那麼正義,也不那麼正常。但他們太美好了,因為在美國現在的社會裡,讓這兩種人躺在一起,難度相當於現在讓國安球迷和恆大球迷共處一床。而昆汀就這麼把這個概念用故事來說圓了,讓觀眾價值觀在前120分鐘崩塌,最後60分鐘再重新扶正。這是他電影公式的最後一列。

說了這麼多好話,《八惡人》有什麼缺點,能讓你省掉那十幾美元的電影票呢?

跟所有的天才一樣,昆汀還是太自戀了。我甚至可以想像他在剪輯時,像一個學視訊製作的學生一樣抱著頭,聽著下一段長達30秒的純對白,忍不下心剪掉。其實新聞業里有一個觀點我甚是同意,那就是一句話總能把一件事說完,再多說一句,都是自戀的產物,都是你以為多一句會好一點。昆汀就是這樣,尤其是一些不必要的配樂,一些太過於花哨的對白,一些太刻意的重複,拿來糊弄青少年還行,真要衝擊奧斯卡,這些都是最大的減分項。要知道你的每一次不捨,都讓影評人多痛苦五秒,因為這些橋段他們已經在過去的上千部電影裡看過無數次了。

但昆汀反正不在乎。他並不在乎自己的故事是不是完美的,也不在乎他講的完不完美。他是個聰明人,就像在宣傳《八惡人》時,他用的標語是 「昆汀的第八部電影」。有誰的影子?賈伯斯呀。將一個產品化為自己的一部份,哪怕產品不會是完美的,只要符號是完美的,平庸的凡人們就會買帳。昆汀·塔倫蒂諾,這個完美的說書人。

(在我寫完這篇文章時,國內網際網路上已經有資源了。我是個堅定反對盜版的人,尤其是電影和遊戲,但既然這種電影永遠不可能通過國內的審查制度,惡法之下無刁民,所以大家就去網上找資源吧。如果有一天《八惡人》會在國內上映了,去電影院重溫一下吧,光是艾尼歐·莫里科內Ennio Morricone的配樂就值回了票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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