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選擇

看完《萬箭穿心》，如鯁在喉。
這是一部關於「選擇」的電影。
我是同情李寶莉這個女人的。當然，像她這樣的女人，剛開始接觸，不免會反感：沒文化，暴脾氣，斤斤計較，一點都不懂得人情味。彷彿一片平坦中突出的一根尖刺，格格不入，她遇到馬學武，也算是她的命，兩個人的性格，簡直兩個極端。在影片的前半段，對她的厭惡如燒開水一樣，只增無減，哪怕「十年後」的字幕蹦出來後相當長一段時間，也沒有完全消氣。
她對一切事情，都有著刻板的認識。她不願意去思考任何一種下意識之外的可能性。她認為她本地人的地位比馬學武這個鄉下人要高，委身下嫁著實委屈；她認為她對馬學武「好」，馬學武自然也要對她好，所以馬學武跟別的女人搞就是喪盡天良；她認為婆婆來住，擺明就是添亂，所以逼馬學武來做選擇；她認為小寶就應該一心學習，哪來那麼多對爸爸的深情厚誼？她認為家裡男人死了，自己就該撐起整個家，哪怕做牛做馬也是理所應當；她認為自己做牛做馬把兒子養這麼大，兒子應該孝順聽話，為啥這麼多年兒子卻依舊對自己恨之入骨？
到頭來，都是這個女人的自以為是，一直到影片最後，她用了一整晚的時間，用了十年的經歷，想清楚了，其實生活除了既定的軌道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突發情況，每種情況，都會影響甚至毀了生活本身。
而她，幾乎次次都做了自認為對，實則錯誤的選擇。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李寶莉確實是可恨的。影片在一開始就交代得非常清楚，連搞搬運的民工都看不下去了。但她又著實可憐至極，她的所作所為幾乎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唯有何嫂子，在她想幹扁擔的時候誇她不嬌氣，在她送錢救濟自己的時候泣不成聲。
李寶莉這個人物本身，實在是一個十分簡單純粹的人。但生活教會了她什麼是複雜。

再來說說馬學武。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而且原則性十分強。我固執的認為，夫妻不睦，那就離婚，離不成就耗，總有人先鬆口，也總要付出代價，連這代價都付不起，就想想自己當初求婚成功時的竊喜。一旦在一紙婚約還未失效之時，做了背叛之事，無論再有理，也是沒理。婚姻是神聖的，不是你用來試探愛情牢固與否的測驗，這本應是談戀愛時做的事情，一旦踏入婚姻的殿堂，就要對枕邊人負責。所以在我看來，馬學武從跟周芬踏進桃源賓館208號房開始，他就已經是個理虧的人。李寶莉的處理方式的確失當，但她也確有十萬分的理由去做懲罰馬學武的任何事情。
再說到馬學武把母親接到家裡來。我接下來要說的觀點，有悖大部份國人從小接受的觀念。馬學武再一次有錯在先。他在未通知妻子的情況下，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家中，打算長住。贍養老人，報答父母養育之恩，況且馬學武為獨子，這全部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我不認為把母親接來自己家裡住就可以不提前支會妻兒，在你們這個小但完整的家庭里，任何外人的參與都會引起風波，何況馬學武應深知自己妻子的脾性，而且她與自己的母親也是長期不睦。若說第一場災難還是一個巴掌拍不響，那麼是他自己架好了了第二場災難的導火索。
第三場下崗災難，徹底摧毀了馬學武的心理防線。他終於開始思索也許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周芬的話讓他開始有所思，當真相水落石出之時，他再也承受不住。馬學武之所以跳江，到底是恨自己，還是恨自己娶了李寶莉為妻？起碼從他的遺書來看，他似乎更在意後者，遺書中字字寫著自己抱歉，字字寫著自己遺憾，卻唯獨沒有留給自己妻子隻言片語，他真的是恨自己嗎？不，他恨的是李寶莉，恨自己當年做了一個如今看來錯誤的選擇，馬學武也是一個被錯誤選擇誤了一生的人。
然而他也是個沒有底線，沒有原則的人。面對生活的層層重壓，他最終選擇一死，選擇了逃避。這再一次深深觸動了我的神經，到底是如何的磨難，到底是何等的痛苦，讓他必須以死求得解脫？他知道他是家中獨子，沒有自己老母便無人照料；他也知道兒子依戀自己而非妻子，沒有自己妻兒也絕無法好好相處，可他仍然毅然決然選擇了自我了結，選擇了順從錯誤，而非糾正，選擇了一個最懦弱無能的方式，滿足著自己卑微無力的快感。他是個懦夫，是個有文化，好脾氣，善良寬容，懂得人情味的懦夫。在做選擇這一點上，他跟自己的妻子出奇的相似。可我卻敬佩每一個選擇活下來的人，很多時候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至於小寶，誰還記得他的大名叫馬文昭？人人都管他叫小寶，連同學也來取笑。從這個稱呼就可以看出，他一直是個孩子，心理年齡靜止在了父親去世的那一天。他少時喪父，簡單的把罪責歸咎於母親，十年過去了，即將參加高考的時候，他仍心心唸唸父親的死，誓要查清真相，其實就是想證明，父親的死，的確是母親的責任，所以在得知真相後，他淚眼婆娑，他念父親早早離去，恨母親當年告發父親，喜真相終於是他想要得到的真相。他簡單粗暴的把真相中自己願意相信的那部份拿走，狠狠的砸在母親頭上，而故意弱化了父親當年在208房與情人繾綣纏綿，那對於一個妻子而言是何等的打擊。李寶莉在影片中曾說，小寶不愧是馬學武的兒子，兩人確實如此相似，在真相面前，永遠只去信自己願信的，拿走了這部份之後的真相，便與自己再無干係，此後無論自己如何做，都那麼的理直氣壯，順理成章。這份執念如此之強，強到十年都化解不了分毫，強到母親十年的風霜勞碌後，仍面不改色的要與母親斷絕關係。
小寶的文化水平，應該算是整個家裡最高的，然而在做起選擇上，依舊是步著父母的後塵，可見在人生路上，文化水平的高低，實際和你在做選擇時沒有多少影響，更重要的是你自身的性格，以及經歷。
最後來說說婆婆。婆婆這個角色，實在是很微妙。在全劇中，她似乎一個圈外人，本無心打擾任何一個人，兒媳嫌棄自己，她便說走就走，任兒子和媳婦矛盾上升，孫子緊緊依偎自己；兒子去世，便一口擔下要把孫子養育成人的重任，並保證成人後就走，多一刻也不留，在緊張的母子關係面前，她如同救世主一般撫摸著小寶的頭；十年來，在每個兒媳外出挑扁擔不在家的時候，她精心照顧著孫子的飲食起居，在學習上更是只有她才有說話的資格，而孫子幾乎不願多看一眼從口袋摸出錢給奶奶的媽媽，只見奶奶烹調的好魚好菜；在最後兒媳收拾行裝，準備離開時，她已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一切：一個養老的居所，房產證上孫子的名字，以及孫子對自己永遠的孝順和兒媳對自己的愧疚和感恩戴德。她看似透明，實則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她十分擅長利用現狀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選擇。其實婆婆，才是整個影片中最精明，最睿智的人，不愧是曾經的中學教師。
從樓下延伸出的條條大路，其實也是貫穿了這棟大樓，就如同生活中做出的種種選擇，到頭來是要影響到生活本身，選擇到底是對是錯？其實誰又能未卜先知。所以到底是萬箭穿心還是萬丈光芒？總會有人燒香拜佛，也總會有人拍著胸脯說「我不相信」。
萬箭穿心，電影中說是種風水，又引申到人的一種心理狀態。第一次提及這個名字，男友聽後便脫口而出「那得多疼啊」，是啊，多疼啊，還不都是自己作的，還不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