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巴頓將軍--Patton

巴顿将军/铁血将军巴顿/Patton:ASalutetoaRebel

7.9 / 109,501人    172分鐘

導演: 法蘭克林沙夫納
編劇: 法蘭西斯柯波拉 Edmund H. North
演員: 喬治史考特 卡爾馬登 Stephen Young (Ⅰ) Michael Strong (Ⅰ)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海上張

2016-01-05 04:57:18

《巴頓將軍》經典開篇分析:鏡頭的心理學和經濟學


《巴頓將軍》是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1970年拍攝的一部人物傳記片。它描寫了巴頓在二次大戰中的主要軍事活動,展示了圍繞在他身上的傳奇與爭議。該片成為翌年奧斯卡的大贏家,攬下了七項大獎。與它的故事主人公一樣,本片也已經成為美國公共文化的一個現象級符碼。大部份美國人——大概也包括他國人心中的巴頓形象都是通過觀看本片建立起來的。而作為電影,即使已經過去四十多年,它仍然是戰爭片和傳記片中的一個經典。

時光網收錄了關於本片的十多條花絮,其中一條說尼克森非常喜愛本片,也十分欽佩巴頓其人。對於很多美國人來說,這也可以稱得上是「混蛋相惜」了。隨著二戰煙塵越來越散入到歷史的深淵中去,巴頓身上軍事主義的,反文明或說反公民性的特質只會被越來越放大,從而遭到和他的前任總統欽佩者同樣的更多憎惡。但有意思的是,巴頓和尼克森這樣的人物在美國之外的社會文化環境中會獲得不一樣的待遇。比如說我們這裡。尼克森因為其在中美關係建立中的作用而被很多中國老百姓熟悉和認可,而已頓那一身桀驁霸蠻的牛仔氣則很受一些軍事迷的推崇。他的反文明形象雖然不見容於美國的市民社會,卻很容易招中國的江湖文化待見。和另一個同樣桀驁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一樣,巴頓是一個立場堅定且旗幟鮮明的反共主義者。若巴頓地下得知他的人間聲名不受自己同胞待見卻很受他所憎恨的社會主義國家青年的歡迎時,不知會做何感想?而拍攝於七十年代的《巴頓將軍》如果有朝一日得以在今天中國的電影螢幕上重新放映,不知那面巨大的星條旗又會產生什麼效果?生活之書不可預測的美妙就在於即使有人掌握了它的寫作方法,也無法斷定下一個篇章會從哪產生。今天網路時代培育起來的眾多以軍事迷為代表的民族主義青年,可以一邊體驗著這幅巨大星條旗給他們心靈帶來的震撼,一邊將這種力量和能量轉化為對紅色航母的無限憧憬和頂禮膜拜。看看去年的《戰狼》!

這恐怕也是好萊塢不曾想到的吧。

影片開始六分二十秒的段落已經成為影史經典。周傳基老師的網站和講座視訊都有完整詳盡的分析和讀解。這裡還是要把它拿出來細細剖析一遍,找出一些我自己的觀感和見解。

巨幅的星條旗淡入。我們聽到有喧鬧的聲音。隨著一聲「立正」的口令,喧譁聲停止。於是我們了解到,這些喧鬧聲來自一群士兵。這時本場段落最奇妙的部份已經悄悄傳遞第一個暗示了:螢幕上這幅巨大的星條旗是正對著我們觀眾的,而且我們看它的視角是稍稍仰視的。而畫外的喧鬧聲明顯不來自兩側,當聲音停止時,我們會下意識地感覺到士兵是我們一樣,處在第四面牆所在的空間。不聲不響之間,觀眾已經被悄悄置於了士兵的位置上。

然後巴頓緩緩從畫面深處走上來。人物和旗幟大小上比例的極不協調,就在此刻成為影史經典。巴頓立正敬禮後,切到了全景的鏡頭。這是一個雖靜亦動的畫面,因為它提供了幾何和色彩上的節奏感。身著綠色戎裝立正的將軍垂直位於中央,身後是巨大的水平紅白條紋。然後是一串人物身體局部的特寫鏡頭剪切,來告訴我們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掛滿胸前的亮閃閃勳章表明這是一個戰功卓著的將領;橫握的馬鞭,鑲嵌著象牙的左輪槍,金光燦燦的戒指,又透出這個人物的某種浮誇特質;人物面部特寫給了兩次,第一次讓我們領教那個喜歡揚起的下巴和一對喜歡逼視你的眼睛,第二次則大特寫則讓我們聚焦於鋼盔上熠熠生輝的四顆星星——這是導演的一種「畫外音」,不管怎麼樣,別忘了, 這個人是一位美國陸軍上將。整個敬禮環節伴隨著嘹亮輕快的軍號聲,賦予了這組鏡頭明快的節奏。


敬禮完畢,巴頓開始發表他的「演說」。本片有兩位編劇,其中一位是幾年以後因為《教父》而聲名大噪的科波拉。我不知道:「巴頓演說」的這段台詞是不是他寫的,但這些台詞設計已經顯示出創作者如何定位巴頓這個人物。巴頓開宗明義地說「我們美國人喜歡打仗」,這句話看似無奇,但我認為它很巧妙。通常我們認為那種直接表述人物性格心聲的語句是沒水平的。但放在這裡卻是恰切的。在當時美國的時局環境中,說「我們喜歡打仗」簡直就是跟公眾對著幹。我們甚至可以想像當年坐在電影院裡的很多美國觀眾聽到這句話是不是會有被錐子戳了一下的感覺。於是這句話就成了巴頓手中常提溜著的那根馬鞭,螢幕上的巴頓則成了美國公眾的馬刺。今天,當我們在阿富汗、伊拉克之後再回頭看這句話時,相信即使是美國人也會有很多新的滋味在心田。一向以民主文明標榜自身的美國市民社會很少看到美國這個民族在其成長壯大過程中的帝國主義性質。只有左翼的知識分子沒有忘記美國人是如何屠殺印第安人,如何從墨西哥手裡用武力搶奪來大片的領土。因此,螢幕上的那個老牛仔巴頓,其實是美國形像一個從來就不曾隱退過的方面,而且常常還是一個主導性的方面。這是今天回眸時的一點題外話了。

表達完這個核心論點,巴頓開始拋出一些例子佐證他的觀點。同時,他也開始移動——看看人家好萊塢是怎麼讓人物的說話配合運動的!我們一邊聽他的作文,一邊看他的行動。中心論點開門見山,人物也靜止在畫面中央,我們都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看,聽他講。開始說論據了,你分心了吧?好,我就讓我的人物開始移動,繼續抓住你的注意力。技巧,講究!說完一堆論據,就要進入作文的下一個部份。於是巴頓又走回畫面中央,表達另一個重磅觀點:不要在軍隊裡和我談平等和自由!說完,開始往(畫)右走。當他開始以一種設問的方式談到戰場恐懼的話題時,鏡頭切換成了中特寫。而他噼里啪啦說完這一段時,鏡頭切回到了全景,但這次展示了人物的全身,並沒有重複之前的景別。而且人物直接到了畫面中央,開始向(畫)左走。攝影機開始跟著他的步履向左移動,由於背景參照物是平行的紅白條紋,所以一般觀眾並不會注意到鏡頭的運動——它只讓你注意人物的運動。又是一個技巧,形如「藏鋒」。當它不需要觀眾注意某種運動的時候,就把它藏起來。說了一段又開始折返走。當說到一個重要段落時,切成胸部以上中景。巴頓的扮演者斯科特此時也揚高了聲調——他講的是,如果你的同胞、朋友在戰場上犧牲了,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會心的「觀」眾不難聽出言外之意:如果你的同胞、朋友在戰場上陣亡了,你還會跟我窮扯什麼人道,什麼平等自由嗎?這句1970年由喬治.斯科特在螢幕上說出來的話,30年後成為了另一個斯科特的名片《黑鷹墜落》的中心敘事。又說了一大串夾雜著污言穢語的砥礪士氣後,創作者給出了這個驚人的鏡頭:整個段落里最大的特寫,而且是所有特寫中鏡位最低的,以致於當巴頓標誌性地揚起他的下巴時,我們已經幾乎看不到鋼盔上部的那個將星。再然後,就是那句:「That's all」。最後側著臉用餘光瞟向鏡頭。直到最後一刻之前,觀眾都一直看到人物看著其他地方——士兵,但到最後一刻,他凌厲又帶著輕蔑的眼神神不知鬼不覺移到了觀眾身上。




對於最後這個直視鏡頭的設計,我們還可以做進一步的思索。

我們明確了這個鏡頭的用意,那就是它在告訴我們:不要以為我是在對不存在的士兵講話,我其實就是在說給你聽!那麼,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從整個段落的一開始就這麼做呢?不什麼不多使用幾個這種鏡頭呢?換句話說,讓我們想想看,如果讓巴頓從一開始就注視著觀眾講話,會有什麼不同?首先,它們造成的心理效應明顯不同。就像我在前面分析的,整個段落從一開始,就不在畫面里出現士兵,我們只能通過聲音知道這群人的存在。這是這個段落最奇特的部份,也是這個段落最大的扣兒埋下去的地方。一直要到最後的這一瞥,才把這個扣兒起出來。我們聽著巴頓在螢幕里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由於開始時我們通過聲音知道是有士兵存在的,因此我們會認為巴頓是在士兵講話。但同時,由於導演巧妙的空間安排,讓觀眾實際上在潛意識裡產生了某種空間感知上的錯亂——在感知層面,我們實際上是無法分別我們自己同士兵之間空間存在的差別的。於是,最後一刻巴頓看向鏡頭就像電門,把觀眾這種感知層面的下意識心理活動抬升為認知層面的有意識心理活動——我們就是士兵。在這裡,我就可以從我稱之為「鏡頭的經濟學」之類的東西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俗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所有的魔術師都懂得把最精彩最嚇人的部份保留到節目的最後一刻。相反,如果從一開始就不停使用這種設計,就等於這個扣兒很早就解開了。而隨著觀眾的心理活動由潛意識層面抬升到意識層面,觀眾就開始具有了反思性地對待這種鏡頭語言的能力。看第一眼時,觀眾可能會嚇一跳;看第二眼時,觀眾可能就已經見怪不怪了;看第三眼時,觀眾可能開始產生反感心理;到第四眼時,觀眾很可能已經徹底洞察了導演的意圖——你這是要給我們說教!FXXX YOU!

這就聯繫到了這個問題的第二個方面,我稱之為「鏡頭的經濟學」之類的東西。在電影語言中,有一些語言具有能夠強烈刺激觀眾心理的特質。比如特寫、攝影機的複雜運動,還有一些聲音元素等等。對著鏡頭看(有些人稱其為」出離「,我不了解是從哪看來的)也是其中一種。這些語言就像烈酒,應當在最需要的地方給出一兩處就好,而不應通篇亂用。但現在的電影已經在毫無保留地到處亂用這些激烈的電影語言了。對於信奉動靜相宜,陰陽調和的和諧美學觀的 」老派「人士而言,現在的電影就像這個消費主義時代的所有其他商品一樣,不堪入目。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種激烈的非和諧觀美學電影已經找到了它穩定的目標觀眾群,套用一個賣座電影系列的名字,我管這個目標群體叫做」速激觀眾群「,而這種電影叫做」速激電影「。而眼下,中國觀眾對「速激電影」尤其買帳。這類電影基本上沒有什麼「鏡頭的經濟學」,它當然不是藝術,甚至連匠藝品都很難稱得上。如果說七八十年代新好萊塢好有些匠藝的話,那麼今天的「速激電影」則更像是用電腦算出來的精密感官儀器。藉著巴頓的這個鏡頭稍稍扯遠了些。

這個段落中巴頓扮演者斯科特的表演也十分生動。斯科特是一位舞台演員,這個場景恰是發揮他面對第四面牆長處的地方。

通觀整個段落,創作者在電影語言上的搭配組合豐富多彩,絕無重樣,不論是鏡位、角度、景別、剪切速率、聲音設計,都能不斷變化花樣。最重要的是配合敘事,動靜相宜。巴頓在台上講的是一篇煽動性的議論文,而導演講的則是一篇煽情性的記敘文。我們觀眾看來聽來好像是巴頓我們講道理,卻不知不覺間已經一點點掉進導演的煽情「陷阱」。讓我又想起那個老套的比喻:用溫火把一隻青蛙烤死在鍋裡,還讓它毫無痛楚。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