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孤獨略大於整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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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我們所有的痛苦，都是來自我們不善於在房間裡獨處。」帕斯卡爾這句如今看起來似乎有些矯情的箴言，歷經幾個世紀的顛簸後，愈發顯出了真知的光芒。作為一個現代人，不管你是置身人潮還是神遊網路，孤獨之感總是不離不棄，唯一能做的，無非是於無解中尋求片刻的相互慰藉。

正如不知從何時起，有關高校畢業季的報導中總會出現「師兄含淚甩賣女友」一類的驚悚標題。雖然這些充氣的「女友」與「宅男」師兄間的「情感糾葛」能夠登上報章，至少證明了我們的社會越來越開放，也越來越尊重個性的自由；但當我們閱讀著不乏戲謔的標題，面孔上浮現出會心的微笑時，那些長久以來關於現代人孤獨處境的深刻反思，則已成了過眼的雲煙。

日本電影《我的機器人女友》中的次郎，就是一個標準的孤獨宅男。他沒有朋友，每年的生日都是一個人過；他也沒有過去，生長的鄉村早已因地震而人去樓空；他甚至沒有回憶，母親在高齡產下了他，因此一直騙他說自己是他的奶奶……但就是這樣一個租住在天台的普通大學生，還因為一場意外而身中流彈癱瘓在床。而「轉機」也同樣來自一次意外，受傷的次郎中了大獎，窮盡資產製造了一個美麗性感又力大無窮的機器人女友，通過時光機將其送到出事前的次郎身邊，機器人女友拯救了次郎，也拯救了無數普通市民的生命，但被改變的歷史卻因此走向了更大的災難。逐漸領悟感受到愛的真諦的機器人女友，在一次毀滅城市的超級地震央捨身就下了次郎，還發出「我感受到了你的心了」的覺醒告白。而宅男次郎也終於在這種超越性的愛中獲得生活的勇氣，在城市廢墟中用雙手挖出機器人女友，畢其一生之力復原了機器人女友的「身體」，同時也實現了自己兒時成為科學家的夢想。

日本的青年宅男賦予了機器以靈魂，而美國的中年宅男則陷入了有關愛情的形而上思索中，難以自拔。在去年大熱的美國電影《她》中，西奧多是生活在未來社會的一位代筆者，靠為他人代寫書信為生。情感細膩的西奧多，總是能夠輕易地進入客戶提供的情感回憶中，並抓住他們生活中那最令人難忘的悸動瞬間，幻化出一篇篇感人肺腑的書信。

不過，西奧多自己的生活，卻沒人來填以動人的詞句。青梅竹馬般的妻子離他而去，讓西奧多過起了封閉的生活。直到一位叫做「薩曼莎」的人工智慧作業系統的出現，才打破了這一潭的死水。薩曼莎有著性感的嗓音，幽默風趣善解人意，她在與西奧多的交往中不斷成長，也讓西奧多的生活充滿陽光。但薩曼莎一直苦惱於自己沒有「身體」，西奧多也一直未能釋懷於往事。幾經波折，當西奧多終於決定與薩曼莎坦誠相愛時，薩曼莎卻告訴他，她已經變得太快，超越了身為人類的西奧多的想像。薩曼莎可以同時與8316人談話，甚至還能同時與641人戀愛，讓西奧多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她所說的「如果你愛的越多，心的容量也越來越大」的愛情誓言。

顯然，次郎與西奧多都是孤獨的，但他們卻代表著現代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孤獨。

次郎的孤獨更加外在化，源於沒有過去。他就像那些逃離了北上廣又逃回來的年輕人一樣，在一座巨大的城市中找不到一個能與其聊聊鄉土話題的人。他甚至比我們每一個都還要孤獨，他的夢幻家園早已荒蕪，他與奶奶（母親）的情感癥結，也沒有機會再去解開。當機器人女友帶領次郎回到兒時的時空中舊地重遊，並讓兒時的次郎幸福地投入到奶奶（母親）的懷抱中時，次郎才藉此撫平了內心的創傷，找到了直面生活的勇氣。

而西奧多的孤獨則深藏心中，源於變化的無端。西奧多不是一個城市「菜鳥」，也曾在事業上取得過驕人的成績，即便作為一名帶筆者，他仍舊十分出色。而其與妻子情感經歷，在開始之初也令人艷羨：他們相遇時是那麼的年輕，一起嘗試新鮮的事物，一起分享人生中的動人時刻。但他們不得不成長，不得不改變，即便這一切都發生在兩人面前。漸漸地，他們成為了完全不同的人，不得不面臨潰敗的婚姻。而婚姻失敗的傷痛，讓西奧多對愛情產生了恐懼，甚至不敢走近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即便對毫無物質牽絆又善解其意的薩曼莎也無法坦誠面對。

相比於主題更加嚴肅的《她》，《我的機器人女友》有著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結局，一位來自更遠的未來的真實女孩，不但擁有與機器人女友相同的容貌，還偶然獲得了機器人女友的記憶。而這位真實的女孩還被這份記憶所打動，竟然願意再一次改寫歷史，在次郎於廢墟中挖出機器人女友的殘骸時，乘坐時光機前來與次郎長相廝守。

對於一部主打青少年群體的喜劇電影，這樣的結尾似乎無可厚非，但也正說明了次郎的孤獨與西奧多的相異之處。次郎從身體到精神都無限依戀於機器人女友，他的幼兒般的情感讓木訥的機器人開始逐漸覺醒，甚至跨越時空感動了未來的人，從而贏得了肉體的真實回歸。而生活在未來的西奧多，則並不介意是與真實或虛擬的女人相愛，細膩敏感的他，追求的總是極致的心靈契合。

次郎愛得膚淺，因為他更認同這個陌生的世界，只嘆無緣參與其中，只能等到這整個世界都毀於地震之時，才能走出「宅男困境」。而西奧多怕得深沉，是因為他知道這世界變得太快，愛將無所依憑。影片給西奧多開出了是一副「以毒攻毒」的藥方：當他終於再次墜入情網時，面對的卻是一位可以超越物質世界的虛擬愛人，薩曼莎史無前例的劇烈變化，逼迫得西奧多不得不直面自己，在自憐自愛中尋求出路。

《她》的尾聲，西奧多與同樣失去了虛擬朋友的女性友人一起走上天台，並給前妻發送了一封真正和解的郵件。他們環顧燈火璀璨的未來夜景，面露出微笑，輕輕依偎在一起。也許那一刻，現代人身上那份蝕骨的孤獨感，確實減輕了些許，但生活在當下的我們，究竟能從未來的西奧多身上學到多少呢？

20世紀初，現代詩歌的先驅者之一佩索阿在描述一次火車離別後的傷感時，發出了「而我的心，略微大於整個宇宙」的時代之音。百年之後，面對如影隨形、無法揮去的時代孤獨感，當代人又該如何言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