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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氣盛--Youth

年轻气盛/回春(港)/青春

7.3 / 83,132人    124分鐘

導演: 保羅索倫提諾
編劇: 保羅索倫提諾
演員: 米高肯恩 哈維凱托 瑞秋懷茲 保羅迪諾 艾德斯托帕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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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sakura

2016-01-11 15:14:46

走出魔山



幾乎可以肯定索倫蒂諾是《魔山》的讀者,不僅因為這部名為《Youth》(私以為譯作「青春」比「年輕氣盛」更為貼切)的新作和《魔山》一樣,大部份情節發生在瑞士達沃斯的一家療養院/酒店中,更因為這部電影探討的正是托馬斯·曼小說中的核心話題:時間。影片用兩個小時的鏡頭語言,讓時間、藝術、音樂、生活、愛與性、慾望和恐懼等大量複雜的主題在瑞士旖旎的田園風光和現代化的酒店間穿梭流瀉,即便其中一些主題只是點到為止(如「慾望和恐懼」,彷彿貫穿全片,實際上只通過保羅·達諾扮演的演員提及過一次),卻與其它主題渾然一體,不贅述也罷,如果有心,倒可以此為關鍵,切入電影文本的又一意義層次。觀此片,真有幾分讀戰前歐洲知識分子小說的感覺。

《魔山》或許是《青春》的源文本之一,倘若如此,後者應是對曼氏小說內容和結構的一種有意為之的背離(Kontrafaktur)。《魔山》的主角漢斯·卡斯托普上山去療養院探望表哥,原本打算只住三週,卻被斷定得了肺病,一住就住了七年,最後因為一戰爆發,不得已離開療養院從軍,(十有八九)死在戰場上。也就是說,《魔山》講述的是一個青年從生到死的過程,《青春》的主角弗雷德·巴靈格則是一個獲得了新生的老年人。不過兩個作品的「時間觀」是相似的。《魔山》提出,療養院中閒散的時間過得既快又慢。慢,是因為修養的生活空洞單調,讓一瞬或一個鐘頭無止境地延伸,變得「長而無聊」(德語的Langeweile真是個很貼切的詞);這是時間流的微觀,如果宏觀人的一生,那些空洞單調的時間段就可以被病態地壓縮甚至化為烏有,因為它們沒有「充實著自己」的內容,是空虛無用的。因此,卡斯托普下山時年僅31歲,卻變得毫無生命力,彷彿一個已經度過了一生的老朽,同時,他在山上的三週延伸成七年,無數歲月翻頁間就過去了,花了七年的時間也沒做好下山的準備,七年因為空洞而缺乏份量。

《青春》的主角弗雷德·巴靈格是個音樂家,自稱自己「只懂得音樂」,從不熱愛也不了解生活。可以這樣說,弗雷德活在音樂和藝術里,他用音樂取代了生活,一生中的無數次戀情都是「試驗」——對他最不屑的情感的試驗,在試驗室中製造出來的情感中捕捉音樂創作所必需的靈感,讓自己幾十年的藝術人生變得虛假而玩世不恭,彈指一揮間,昔日惴惴不安地追求年輕貌美的女高音的青年已經成為耄耋老人,一心唸唸不忘的仍然只有未成為作曲家前那兩次羞澀的戀情。其間的人生呢?大概都被弗雷德自己摺疊在所創作的一首首樂曲中了吧。《魔山》對音樂也有一段有意思的探究:音樂可以讓幾個鐘頭變得充實而有益,「它把時間分成一段一段,分別將它們填滿,使裡面總算有了點什麼[...]眼下這支不起眼的普通曲子大約要奏七分鐘,不是嗎?這七分鐘可就自成一體,有開端,有結束;它們將自己顯露出來,避免了不知不覺就消失在永遠一個樣子流逝的時間裡。」另一方面,音樂雖然看似賦予了空虛的時間段內容和意義,可這種內容和意義同樣是不實際的、鏡花水月一般的,因聽音樂而體味到的情感波動,可以說是被作曲者和演奏者的情感波動誘拐,從而沉陷在一種不屬於自己的感性漩渦中,被麻痹和催眠,被阻礙了行動和進步。

所以尼采認為,好的音樂「具有一個種族的而非一個人的精巧」(《華格納事件》)。弗雷德的《簡單樂章》無疑是」個人的精巧「,他不允許別的女高音歌唱家演唱這首曲子,因為它不是為了表演給大眾而創作的,它是一個日記一樣的作品,由自己寫給自己,作者和梅蘭妮那段有頭無尾的愛情被承載於這段樂章之上,被密封在時間的罐頭中。這樣的作品,很容易用它那纖巧的美麗音色和濃郁的情緒旋流誘導聽眾,可是聽眾無法也不應該解密它承載的全部資訊,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藐視」聽眾的作品,弗雷德是一個「藐視」聽眾的自私藝術家。作曲家在脫離聽眾的同時脫離生活,他那封存在一段段樂曲中的歲月被摺疊了,不留痕跡地過去了,在放縱的情慾和匱乏的情感之間輕捷地飛過。弗雷德活到了八十多歲,卻仍然未經真正人生,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就到了暮年(電影用不知自己「怎麼降落到這裡」的跳傘者做了比喻)。

離開酒店前,醫生對弗雷德的一番話頗有意味:作曲家身強體壯,連他一直擔心的前列腺也毫無問題;但是從此以後他的身體將慢慢地出狀況了。弗雷德即將離開療養酒店所代表的空虛,走進生活,將他那些封閉和自私的樂曲開放給聽眾——單獨獻給自己和梅蘭妮的《簡單樂章》會由另一位女高音詮釋,獻給女王和她的丈夫,從而獲得了超越自身的新含義,邁出走向大眾藝術第一步。而對於作曲家自己來說,這首年輕時寫下的樂曲也不再僅僅維繫著新婚燕爾的當年甜蜜,更兼之了歲月忽已晚的深沉和不捨,弗雷德人生中不多的幾段感情之一,總算可以圓滿終結。

酒店外面的「青春」,可以指大千世界蓬勃的生命力,但也可以指弗雷德自己的第二個青春:他在女兒的斥責中感悟到自己從未生活過,又在為藝術而自殺的老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決心離開空虛的淨土,開始一段全新的、真正的人生。思君令人老,此後大概真的要走向衰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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