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希弗的石頭
2016-01-23 17:07:53
整容何以成為狼狽?
關於揭露整容黑幕的新聞和諷刺整容的作品已經屢見不鮮,我們為什麼總是願意讚美天生麗質而對整容抱有「天然」的反感呢?有人說這是出於對「生物性隱喻」的信仰,用中國的大俗話來說,就是對「相由心生」的信仰。
然而這樣的迷思在現代社會本應不攻自破,幾乎每個人都在用衣著裝飾和化妝品或多或少地改變著自己的外貌,化妝和整容的區別,在某種程度上像中醫和西醫的區別,後者更引起人的恐懼,是因為它有著類似暴力的形式——比如打針、開刀,以承受痛苦的方式去改變自己的身體,讓人感到受到了侵犯。可以說反對化妝和整容的是和反轉基因和反核電站同一路人,他們把原本的狀態放在了天然的道德高地,害怕科技的進步給人帶來的改變將會「褻瀆人性」,但問題還遠不只是這些。
齊澤克說當代社會面對最重要的挑戰之一就是生物工程技術的進步,這項技術將意味著人從裡到外的改變成為可能,人們將會被迫重新面對那個「我是誰」的古老問題,整容技術只是人造器官的前哨而已。然而我們最不該忘記的是,這樣的技術極有可能將會在資本主義的框架內進行,人類的身體將會徹底成為商品,到時候不同階級、不同種族之間的區隔將會以我們難以想像的恐怖方式降臨。
(鋪墊了那麼長的問題背景終於要講電影了)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生活在鄉村,沒錢沒身材沒人愛的三無少女,然後某天她聽信了資本主義的神話——知識改變命運,然後就去好好讀書了,哦不,是另外一個神話——姿色改變命運,於是就去整容了,被打造成偶像模特來幫媽媽桑賺錢。我們不難觀察到,偶像一般不是有錢人家出生的,她們當然也樂於打扮,但很少想要把身體拋出去受眾人矚目,因為金錢和地位已經能讓他們得到足夠的存在感。但是對像莉華子這樣的窮人來說,身體就是唯一的資本,要被資本主義系統收納,她能做的只是對自己的身體進行金錢和自戀力比多的雙重投資。
然後從那一刻開始,她也就負上了雙重的債。一方面要成為完美的偶像與搖錢樹,滿足所有人對美的幻想同時獲得收入,一方面要成為在鏡子裡那個理想自我,滿足自己對美與權力的慾望。
她的崩壞就在於她償還「債務」的過程。在她的幻想里,她想要成為的是他人慾望的對象(即大他者-資本主義的慾望對象),她以完全偽裝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享受為了滿足他人而摧毀原本的自己。而在她追求快感的性愛中完美地體現出了她與大他者(資本運作系統)關係的轉移:莉莉子被資本系統要求要認同他的慾望(相信美麗改變命運,而想要變美麗就要去賺錢),滿足他的慾望(成為眾人的焦點),然而她卻承受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再成為大他者慾望對象的巨大焦慮(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取代),又牢牢地被他所控制不能脫身。於是她對她最信任的羽田做出了同樣(施虐狂般)的事情,調戲她引誘她化妝,勾起她的慾望然後又踢開她為了讓她承受像自己一樣的焦慮,在羽田面前睡她男友在炫耀自己權力的同時讓她體驗自己被取代的挫折(來源於她被另一個女星取代),還有利用她對自己的依賴去控制她,去證實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她與妹妹和前男友的相處同樣有以上的色彩。
另一方面,莉莉子身體上出現的淤青和幻覺也不能只說是個別黑心診所的錯,或許我們可以把她理解成資本對身體改造的「壞點」的隱喻,是無法避免的結構性必然。用拉康的術語來理解的話,身體總是被語言符號和想像覆蓋,而符號化和想像的功能註定會有一部份無法消化的地方,它會以癥狀(如幻覺、軀體病變)的形式返回身體。這被稱為「實在界回歸」的機制並不是刻意迴避的,而是對身體進行符號或想像改造的必然產物。莉莉子無法消化的部份顯然是她擺脫不掉的過去的自己,她越是努力滿足不可能完全滿足的大他者的慾望,就越是為過去的包袱感到自卑(尤其遇上了「天然系」的競爭對手),所以她看到舞台上的物體都在凝視她,而她的身體在不斷「崩解」。
在這裡我們就遇上了「我是誰」的老問題,莉莉子不是莉莉子,因為她的癥狀不斷地否認這個事實,莉莉子也不是那個鄉下的胖妹,因為她的改變擺在眼前。那麼她是什麼呢?也許我們可以採取一個激進的傷痕本體論——她就是她身體上不斷冒出的傷痕,也就是那追求美與權力的慾望的創傷性的真面目。她慾望裡帶有活力、光鮮的一面都被榨光了,傷痕是她的慾望里令人作嘔的屍骸\剩餘物,同時又是帶有崇高色彩的實在界原質。
當莉莉子的醜聞流出,面對眾多的誇張地閃爍的鏡頭和麥克風(這裡不正是陽具-男權\資本主義社會的隱喻?),她選擇了為自己的尊嚴而自殺而不是服從公司的安排去背台詞,她選擇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去反抗大他者的凝視。然而像《黑鏡》和《真實魔鬼遊戲》的結尾那樣,資本機制把自我毀滅也變成表演的一部份(帶上眼罩的莉莉子不久又話題性地復出),從而使自身繼續運行。在這個體制里甚至連倒下也不被允許,倒下了也要繼續被招安。
而刑警所說的她的「勝利」,她在最後那驕傲的微笑,到底又是什麼呢?這裡我想起了片中莉莉子命運轉折時響起的三首古典音樂,它們並不是悲壯的,而是安詳甚至是歡樂的,當代的悲劇已經不同於古代的悲劇,不是因為主人翁做了不該做的事受到懲罰,而是主人翁做了她最應該做的事而受到了懲罰,所以它有了喜劇性的反諷色彩。
在最後,我想莉莉子所貫徹的就是拉康所說「不向慾望屈服」的倫理。意識形態需要淫穢補充來維持,也就是說它需要人知難而退,不要總是服從它的慾望,以這種方式來迴避自己的致命傷。於是,激進的當代悲劇英雄也許應該是這樣的:我明知道這樣做會使我一遍又一遍地毀滅,但我依然繼續做下去,直到我不能再被毀滅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