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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加多的凝視--The Salt of the Earth

地球之盐/萨尔加多的凝视(台)/大地之盐

8.4 / 23,690人    110分鐘

導演: Juliano Ribeiro Salgado 文溫德斯
編劇: 文溫德斯 Juliano Ribeiro Salgado
演員: 塞巴斯提安 · 薩爾加多 文溫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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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nes.D.

2016-01-23 19:37:06

我們生活在各種悲欣交集處


看了電影,沉默了很久,也失語了很久。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說。許久的許久,想起了看過的木心先生說的一句話可以描述我的心情: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欣交集處。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看著一張張黑白的照片閃過,光線明明暗暗的變換以及敘述者起起落落的聲音,和著我心裡的黑暗與白晝,如日出日落,如潮水漲落,循環往復。

起初是衝著這是一部攝影師的傳記電影來看的,結果發現,他講的根本不是攝影本身,而是一個人從對這個身處的世界的好奇心出發,如何通過攝影去探索與品嚐他所能看到的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以及隨之而來的甘甜與苦澀。這是一場嚴肅的探索。身為當代最著名的社會紀實攝影師之一的薩巴斯提奧薩爾加多提供的是一個深刻入骨、細緻入微的視角,讓觀者跟隨著他,去看他眼中的人類所面臨的生存、殺戮、絕望、死亡與希望。。。

全片中最震撼我的場景之一當屬薩爾加多在衣索比亞拍攝的一組有關難民的照片。這些照片將人類所能承擔的苦難淋漓盡致地體現。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已經瀕臨死亡的孩子,張著一雙空洞而絕望的眼睛,瘦弱不堪奄奄一息,旁邊有兩雙大人的手扶著他。另一張是一個父親,彎下腰將死去的瘦弱的只剩骨頭的孩子放在地上,準備清洗他的身體的照片。還有一張照片是三個孩子躺在毯子底下,只露出面龐,左邊兩個睜著大眼睛,瑩瑩閃爍。然而最右邊一個眼裡已經空洞無物,死亡已奪走了他的生命。有一位父親,帶著孩子長途跋涉來到了新的難民集中營,這裡有水源也有希望,只是孩子已在途中死去,他手捧孩子的骨骸,面目表情不可知。。。沉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死亡那輕盈又沉重的力啊。

這些照片簡直就是人間煉獄,在這裡,希望如同沙漠裡的海市蜃樓,人們在荒漠無垠的沙漠裡,被飢餓、殺戮和絕望剝奪去了屬於人的最基本的尊嚴。我不知道薩爾加多是如何拭去淚水,忍受著心中的煎熬拍下了這些照片。。。但丁筆下的地獄,也沒有這樣的慘烈。在這裡,沒有上帝。或者說,這裡已經被上帝拋棄了。只有地獄之火,熊熊燃燒。而後來,另一組照片,薩爾加多拍攝東歐難民的照片,也讓人唏噓不已。如果說非洲難民的苦難有一半是天災、大旱饑荒造成,東歐的難民所遭受的完全就是人禍,是種族與種族之間最赤裸裸的敵意與殺戮造成的。明明是活在上世紀90年代,文明的歐洲人,卻倉惶逃離家園,被血腥殺戮,屍體成排堆放在路邊。。。有一張照片是拍攝的那些沒有被殺害的老人與女人,他們低頭交談,臉上有著柔弱、悲慼和無可奈何的痛苦。

佛說,一切皆苦厄。但是看到這樣的苦厄,讓人無法忍受的苦厄,必須嘆息,為什麼有的時候,生命會被這樣無情地踐踏和蹂躪呢?也許老子所說的最有道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些照片讓我不禁聯想到了人類歷史上另一場浩大而沉重的苦難,納粹時期對猶太人群體的屠殺清洗。有人說,在奧斯維辛以後,不應該寫詩歌了。因為人的尊嚴與道德、存在的希望與光,在這裡已經全部消失了。在黑暗的最中心,宛如黑洞裡的奇點一般的凝聚無限重力的黑暗裡,如何發出光?太沉重的現實,無法喚醒詩歌的真善與美。長期而來,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最大的爭議就是,如果真的有上帝,為什麼他會坐視人間如此的苦難而不聞不顧?為什麼明明善良無害的人卻會遭受苦難的巔峰?保羅策蘭這位憂鬱的德語詩人曾經這樣寫下自己目睹的人間慘劇:
《死亡賦格》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裡喝
我們早上中午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裡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暮色降臨德國你金髮的馬格麗特
你灰髮的舒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們這伙你們那幫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槍他揮舞他眼睛是藍的
挖得深些你們這伙用鍬你們那幫繼續奏舞曲。。。」

舞曲與掘墓,巨大的諷刺,絕望的現實。身為猶太人的策蘭,就是目睹了這樣的人間煉獄。哪怕到了戰後,他還是無法治癒心中的創傷,最後選擇跳下了橋,投身冰冷的死亡的河流。。。

據說有觀眾在看地球之鹽的時候忍不住哭了。我完全能夠理解,這是無法抑制的對人類生存與命運同情而悲傷的淚水。薩爾加多在鏡頭裡說道:人類真的是最可怕的動物。那蒼老平靜的臉龐底下暗流洶湧。他還說,我的靈魂病了。多少次我放下我的相機,為我所看見的東西而大哭。

然而,在地獄之外,也有著希望的綠洲天堂。可能正是因為有地獄的黑暗,才反襯出綠洲的美好。薩爾加多無疑是幸運的,他宛如歷險的事業背後,有著擁有非常幸福的家庭和婚姻,給他無條件的愛與支持。尤其是他的妻子莉莉婭,連薩爾加多的第一台相機,其實都是她最初買來工作使用的。這個女人,給了薩爾加多溫情和愛,以及事業上的支持和鼓勵。是她鼓勵薩爾加多辭去優渥的工作,轉行做攝影師。溫情的愛,儘管沒有在影片裡濃墨重彩地表現,但貫穿全片,成為這首氣勢磅礴、起起落落的交響樂里最輕柔曼妙的一個聲部。

而當薩爾加多因為長期拍攝難民體裁而全身心痛苦、疲憊的時候,也是妻子莉莉婭提議他們全家在巴西老家的荒山里植樹造林。於是薩爾加多放下了相機,和家人一起,投入對荒山的改造工作。這樣做是莉莉婭的良苦用心。同時,卻也可以被看做是導演安排的一個隱喻(個人理解)。荒山曾經水土豐茂,後來因為過度耕地、乾旱而變成寸草不生。平行的是,薩爾加多自己曾經一顆對世界好奇、探索的心因為遭遇、目睹了世間太多的黑暗苦難而沉重、破碎、荒蕪。而植樹造林,通過很多年的努力,讓一大片荒山變成了豐茂的森林,與此同時,象徵的是,薩爾加多荒蕪如沙漠的心,也被大自然溫柔、緩慢而生機勃勃的綠意所拯救,重獲希望之光。對於Photographer來說,心中沒有光,怎麼去拍攝光之畫呢?

非常喜歡片中導演拍攝薩爾加多漫步樹林的場景,他走在森林裡,宛如檢視自己的孩子一般帶著愛與驕傲說著,這棵樹已經長得這麼粗了,而未來它還有400年的時間緩慢成熟。他坐在樹林裡,蒼老的臉上有著孩子一般的光芒閃爍,風吹過樹林,時間靜謐而安好。他說自己的一生的起點是在這片土地,而最後的居所也會在這裡,落葉歸根。無怪乎薩爾加多後來轉型為自然、動物攝影師。而他鏡頭下的大象、猩猩、海象、鯨魚。。無一不帶著生動的氣息、靈動的美感,我想,他是通過拍攝自然的美,而重獲了對生活、對攝影的希望。而我也感謝導演最後這樣安排結局。正如命運交響曲最後克服了命運的束縛、重獲人的尊嚴、希望與勝利的高昂吶喊一樣,如果電影的最後沒有這樣一片森林,治癒主人公以及觀者的心,難以想像,人們會以什麼樣的心情走出電影院。我們不需要很多希望,一點點,就好。而導演,也充滿溫情地為觀眾記錄展示了薩爾加多所體驗到的希望的重生。

最後,片尾的字幕寫道:地球的毀壞並非不可逆的。我並不覺得這是一個環保主義者的宣傳口號。他只不過是講出了主人公薩爾加多的心聲:地球的毀壞,不論是自然還是人心,都不是不可逆的。絕望背後有希望,苦難的盡頭有歡樂,人類啊人類,生活在各種悲欣交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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