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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Tokyo Story

东京物语/东京故事/TokyoStory

8.2 / 41,056人    136分鐘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野田高梧 小津安二郎
演員: 笠智眾 東山千榮子 原節子 杉村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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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門金氏

2016-01-25 06:46:49

「你會很寂寞呢。」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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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是我目前為止(2016.1.24)所看過的,最平靜、溫潤的電影。也是我看過,講述親情視角最獨特的電影。故事的情節不能再簡單了——鄉下的父母去東京看望自己的兒女。沒有強烈的戲劇性。角色們鞠躬,微笑,行走,說話。緩慢而矜持。尊敬而親切。



影片開頭,鄉下的老夫妻正在收拾行李。
鄰居的大嬸過來道早安。
二老說:要去東京看孩子。出門後,家裡請關照一下。
大嬸對二老說:請放心。你們的孩子真有出息,太幸福了。

看完整部電影,我才意識到這個開頭蘊含了豐富的資訊。
       首先,老人們所處的鄉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親近。親近到可以委託鄰居「家裡請關照一下」。然而在東京的時候,二老的兒女卻找不到一個親近的人可以帶著父母在附近遊玩一下,只能一次次勞煩守寡的兒媳紀子。東京是一個明顯的「陌生人社會」,更接近於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疏遠、冷漠的現實。
       其次,在鄉下老人的眼裡,能在東京站穩腳跟生活下去,一定是「有出息」的。老人一開始對在東京生活的兒女抱有很大的期待。然而影片1小時10分左右,老父親在與朋友在酒館喝酒時,說:「一直以為兒子,大概相當有成就,原來只是個街坊醫生。你的心情我明白,我跟你一樣不滿。大概是為人父母的慾望。可慾望是沒止境的,想開點吧。」除了這次老父的挑明之外,影片中多次暗示了子女們的拮據。比如大兒子敬一的住所,在東京的邊緣;二女兒繁,責怪丈夫買了太貴的糕點等等。但是即使是這樣的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導演的處理依舊是風輕雲淡。




老人們到了東京,最先來到的是大兒子敬一的家裡。總體來說,兒子孝順,兒媳賢惠,把老人們照顧得很好。在敬一家發生的幾個劇情的衝突,導演依舊輕描淡寫。一是老人來之前,大兒媳要整理出一個房間供其就寢,然而大孫子因沒有房間溫習功課而發脾氣。但並沒有與二老的正面衝突。二是老人來之後的一個星期日,一家人準備去遊玩,但是因為一個病童找敬一看病,出遊計劃無奈取消。兩個小孫兒又不高興了。老母親帶著小孫子去散步,小孫子只顧著自己拔草根本不理她,她無奈地笑著,只能跟在小孫兒後面。

老人們離開敬一家,來到女兒繁的家。這一段的幾個劇情衝突,依舊是白開水一樣平淡。一是繁的丈夫在「淺草」買了貴的糕點,被繁責怪,後來,繁的丈夫只拿了兩塊去給二老吃。二是,繁沒有空帶著老父母出去,於是繁打電話給紀子,紀子特意請假一天帶著二老遊覽了東京。隨後,帶著二老到了自己的家,向鄰居借酒、借菜款待二老。三是繁決定送二老去熱海玩,並安排二老住在一個廉價旅館裡(住的都是半夜喧囂打牌的人,隔音還那麼差),二老被吵得睡不著,起身不停地扇扇子,一言不發。第二天老父親說:「不如回家吧,東京玩過了,熱海也看過了,還是回家吧。」二老回到繁的家,繁見父母這麼早來,一臉的不悅。繁說晚上家裡要來很多人。老父親說,那我們回來得不合時了。離開繁家之前,老父親說,終於無家可歸了。說完笑起來。
離開繁家,老父親說,看,東京可真大呢。
老母親說,是啊,不小心失散了,可能一輩子見不著。
道盡了在喧譁、陌生的東京,有兒女,卻難以依靠的茫然和心酸。


最後,老父去找他的老朋友,老母親去紀子家住。
然而老父親發現他的朋友們,在東京也過得不好。一位老友,兩個兒子都在戰爭中身亡,另一個的兒子貪慕虛榮,老父親說:「沒有孩子真是寂寞, 可是有了,孩子又嫌棄你」。無論是怎麼樣的人生境遇,有子也好,無子也罷;妻賢惠也好,妻刻薄也罷;在繁華的東京城也好,在僻靜的鄉下也罷,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憂愁苦痛。遲暮之年聚首,回憶往昔,回憶啊,語言顯得太蒼白了,唯有喝個痛快。
老母親在紀子家,與守寡的兒媳紀子談心,說:有好的對象,請不要顧慮,改嫁吧。真的,如果你不再嫁, 我們會覺得很難過。讓你苦等這麼久,這樣下去,總覺得對不住你。
     紀子:沒什麼,媽,是我自己願意的。
     老母親說:等你老了,一個人會寂寞。
     紀子:沒關係,我不會讓自己老的。
     老母親說:你真是一個好人。

     熄燈了。兩個人的眼裡都是淚。

終於,二老要回家了。兩人在大阪下了車,看看了兒子敬三。期間老母身體不適。敬三對同事抱怨,「昨晚真慘,又要借被褥,又要請醫生來兩次,真叫人沮喪。」當被問及老母的確切年齡時,卻答不上來。

老母親的病情愈發嚴重,所有的兒女都趕來鄉下見老母親最後一面。

葬禮結束後,一家人一起吃飯,回憶小時候的事情,都笑了。可是繁、敬一、敬三都要馬上走了。只留下紀子。影片也到了尾聲。




最後的三幅場景,都值得細細嘴嚼。

第一幕:所謂「變成自己不願意變成的樣子」。
借京子之口,導演小津把憋在觀眾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這是整部影片中,唯一一次,情緒的大宣洩。

京子:哥哥姐姐應該多留一會兒,大家都忙。他們太自私了。講完一堆空話,頭也不回就走了。紀子:沒辦法,他們回去要工作。
京子:你不也有工作嗎?他們太自私了。媽一下葬就要她的東西作紀念,真替可憐的媽媽難過。外 人還有感情,骨肉不該這樣。
紀子:可是京子,我在你這麼大時也這樣想。但是孩子長大後,會漸漸遠離父母。繁姐姐這般年紀,跟爸媽已不同。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不是存心不良才這樣的。大家都會以自己的生活為重。
京子:真的?可我絕不讓自己變成那樣,否則父母子女之間就太冷漠了。
紀子:可是每個人總會,漸漸就變成這樣。
京子:你也會?
紀子:是,雖然我不想,可還是會變成那樣。
京子:這世界真是令人灰心。
紀子:是啊,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其實這一段對話讓我想起了一個很「令人灰心」的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總是會慢慢變成自己當初討厭的人?我突然想到一種解答的可能性。
「我絕不讓自己變成那樣」,很多人知道自己不要的是什麼。
然而,卻鮮有人知道:「我絕對要變成」的是什麼。
知道自己不要的是什麼,是一種排除法。然而我們在做選擇題的時候,在選項上打×了嗎?打×之後,就一定不會選嗎?我不選A,我絕對不選A。然而B呢,是那條人跡罕至的小徑。我絕對要選B嗎?B是如此的艱難,哎,其實我也並不討厭A。還有一些人說,我不要做這道題。我要一個間隔年,我要去到路上。然而有多少人,回來之後,就有勇氣選擇B了呢?
說白了是妥協。
不是對現實,是對自己的無能與懦弱。
沒有「我絕對要變成什麼」的強大精神支撐,鮮有人能在孤獨的路上披荊斬棘。
最後,我們還是變成了當初信誓旦旦不願意變成的人。我們還是過上了平庸的生活。


第二幕:所謂「自私」。
老父:媽也很高興,在東京時住在你家。承你親切招呼。她對我說過,那個晚上她是最快樂的。我帶她向你道謝。
紀子:不謝。
老父:她很擔心,你今後的生活,老這樣下去不行啊。不必顧慮,有好的對象,請你隨時再婚。忘了昌二吧,他不在了。你再這樣下去,我會很難受。
紀子:沒這回事。
老父:她說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的人。
紀子:她太過獎了。
老父:她沒有說錯。
紀子:不,我不像你們說的那樣好。要是爸爸你也這樣想,我會很不好過。真的,我很自私,並不如爸媽想像般,常常惦記著昌二。
老父:還是把他忘了好。
紀子:也許忘記他時更多。我也想過不能長此以往一個人生活。有事半夜醒來,也會想到這個問題。天天一事無成的過日子,也十分寂寞,我內心深處,還在等待什麼似的。所以我很自私。
老父:你不是自私。
紀子:我是。但我沒勇氣向媽媽表面。
老父:怎麼說你也是個好人,因為你坦誠。
隨後,老父親把妻子的手錶送給了紀子。
老父說,爸爸希望你放下顧慮,活得幸福。我這話是,衷心的。
紀子掩面哭泣。
老父接著說,真奇怪,自己的子女,反不及你這個外人來得孝順。謝謝你。

「自私」在結尾處高頻率的出現。我覺得「是否自私」從來不是一個問題,自私,不過是人的本性,不過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事實。正如紀子說的,不管怎麼樣,「大家都會以自己的生活為重。」而在此之外,能對其他人所付出的善意,是脫離人性,對神性的眺望。不過,也僅僅只是眺望而已。

第三幕:所謂「孤獨」。
照應開頭,二老準備東京之行。依舊是這間房子,鄰居大嬸站在窗前。老父親的位置也沒有變。只是再不見老母親。
「大家回去了,一個人寂寞吧。」輕輕的一句問候。
老父:沒什麼,發生得真突然。我也太粗心了,早知這樣,她在世時我就該對她好些。一個人生活,日子特別漫長。
鄰居大嬸說,你會很寂寞呢。
老父親說,是啊。
眼裡閃著淚花。蚊香的煙氣裊裊。他扇著扇子,望著遠方。江面上的船駛向的,是他再難有機會去的東京吧。


就這樣了。
老父親的人生。

你會很寂寞呢。
是啊。

可是哪有不寂寞的人,不孤獨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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