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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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遇她之前，Therese每日都醒在暖氣低迷的出租屋，需要依靠那隻聒噪的鬧鐘，無法想像自然醒來的滋味。年輕的女孩還不滿二十歲，心中煩擾不過安頓一日三餐和更新一隻相機，又或者一個莫問長久的異性戀人。十二月的紐約，空氣中已然可以呼出一團白色的水汽，而這一天於Therese，將無法是一個尋常的工作日。
       Therese在外套下穿一件暗綠色毛衣，黑呢背心裙，右手腕纏繞著一根很細的錶帶，整齊的針織紋路包裹住她瘦削的身體。進入百貨公司後她便將外套脫去，領一份早餐，喝一杯苦咖，安靜得像是憑空滋生出來的一小塊青苔。很是喜歡這個對準Therese的近景鏡頭：攢動的聖誕紅後景襯得她清新樸素，佈景的復古暗色調顯出她白皙靈動，無人打擾時她眼眉低垂，旁人經過時她眼眸忽閃，像泉邊飲水的小鹿。Therese的工作是在販售精緻人偶的櫥窗後，做一個似人偶般精緻的售貨小姐，雖然她心底更喜愛那輛按下按鈕便能向前奔馳不停的小火車，它擁有自己的小鎮和街道，擁有自己的雪野和風景，永遠在趕自己的路。
       起初畫中似是花紋一朵，電影開場即以長鏡頭如絲遊走，我們的眼自地面拉開再移遠，『Carol』唇舌間輕彈的她的芳名，轉眼便墜入紐約霓彩車水馬龍。片名是水藍色，像是憑空中捉住一把零度以下的水汽來捏作，金屬的線條橫亘在它的周圍，要給它搭建一座冰寒的囚籠。
       Carol無法將自己委身在這樣的圈圍，尋常夫妻葡萄美酒，於她卻是餐風飲露難以入喉。Therese心懷慣常世道的不安因素，生活模版靜好歲月，時常在深夜擾得她難以安眠。少女模樣的她有一雙探尋美的眼睛，在那日之前，她只拍物只戀物，胸腔里盛放著滿溢的奇思幻想不知該與誰人說，於是便只能將目光對準了那些無生命的客體，以靜默膠片寫滿她對世界的情話。
       於是，Carol出現了。她的棕色皮草和細高鞋跟似乎還暈染著室外的寒氣，只消一眼便將昏熱氣流帶給Therese的疲乏揮散。她是初次闖入她眼簾的美「人」，甚過世間百萬事物和心中縱橫情愫。Therese不知道自己是先注意到她的眉還是眼還是緋紅的唇，是她輕解絲巾的優雅，抑或她觸碰開關的驚亂。Carol初現的第一個鏡頭在Therese最愛的玩具火車後，似乎註定要來替代她心頭那個至高的地位。或許正是那一日，Therese發現自己的身心都找到了寄託，自己的吐露都終有了歸宿。
       時間快進至聖誕前夜。Carol在家中穿著舒適簡單的水藍色連衣裙，脖頸的珍珠與手腕的金錶流露她的細膩雅緻。Therese依然是暗色調為主的女孩，格子裙和束髮帶在鋼琴後恰到好處地散發著她的甜味。她纖長手指輕敲出音符，她赤著腳踝婉轉著舞步，寒冬溫室中兩個女人輕微自如的裸露、若有似無的碰觸，優雅而任性地滋長出對彼此的愛意。我確信她們是一見鍾情，更確信那是在一餐一曲一次旅程中的日久生情。海因斯懂得，戀愛固然是美的，但最美是它呼之欲出卻還欲說還休的時刻，他讓兩個女人的每一次眼神交接都若似初見。
       我痴迷於這個叫作Therese的女孩。她「一早醒來便這麼美」，笑時滿臉孩童天真，甜得像化不開的蜜糖。不笑時神情老成寡淡，對外界抱持著疏遠的好奇心。她看起來溫順柔軟不作聲，實則很難將外人或世事放在心上，所以一律不予計較不予置評。她打量旁人的眼眸里藏著一顆螢光色的星辰，在自己的王國中兀自做著高速運轉和自由擺動。她用工整的筆法記下Carol的名字，她在約會前總是難掩住期盼的嘴角，她常用兩隻手一起握住電話聽筒，將與Carol的每一回接觸都當做最鄭重神聖的儀式。Carol攝人心魄，Therese則慰籍心神，她們一同將看客的心掏空再安放。
       若以動物來做比喻，Therese是耐寒的馴鹿，Carol便是勇猛的豹，從樣貌開始便令人驚艷，情愛的香氛是她的獵物，聰慧機敏足以在原始叢林遊刃馳騁，卻偏願獨自趟過世俗不由己的泥沼。年輕的女孩愛她敬她，仰慕她身上種種閃光美好，也不被暗生的道道瘡疤擊潰，反而愈加憐她疼她。當戀人四目相對時，階級、年齡與閱歷都被剝落，只剩下這樣一副求愛的身心，Carol也可以是被Therese寵愛的女孩，所以她隨她去旅行、她為她挑禮物、她為她寫卡片、她在早餐桌上拍下她的嬌羞。Therese此前不願說「no」是難以抗拒與Carol相處的心動；現在總在「yes」則是她對Carol寵溺允諾的表達。但當她想理解她，她卻以她的年輕鮮活婉拒，Carol那封長書信帶給我的感懷有限，反倒是她透過車窗玻璃的持久張望令人心碎：她忽然發現自己已不再是狩獵的豹，失了野性的Carol之眼使人想到舔舐傷痛的貓咪，昨日她天真爛漫猶在鏡中，現在卻見Therese獨自頂住寒冬的風頭。
      Carol的女孩，終究擁有了獨屬於自己的成熟姿態。
       「I miss you」這一鏡美極，影片看罷很久之後才發現，這樣的Therese是如此深入我心。海因斯的鏡頭穩穩地架在Therese身後，特寫突出她瘦削的側臉、低垂的眉眼與倔強的鼻尖，在昏黃的場景色調中，她用力抓住話筒而泛白的手指成了畫中亮色。她彷彿漂浮在混沌宇宙，沒有依靠沒有回音，只有那根電話線還連接她的牽掛。Therese的思念是說給那個唯一「真正願意聽我說話」的人，也是說給這個「去到生命彼岸綻放」的自己。掛掉電話之後，以孤獨的方式獲得生活的熱忱，她的堅韌，一鏡透出。
      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冬日。你是縈繞的氣流，是永恆四季的神聖變幻。你是破碎的冰晶，勝過星辰漫天閃耀。你是拂耳的雪花，宛如上天予我饋贈。你是溫存的日照，寒風過境百里，不及桃花面容。你是平安夜的旋律，是聖誕節的緋紅，是新年的驚喜，是重生的禮物。
       
                                                                                                    小文一則，獻給Carol與Therese
                                                                                                                                        201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