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靜穆

一直想不好該起個什麼樣的標題，陳丹青在《局部》里講到古希臘的雕刻《巨人的戰役》時，用了「偉大的靜穆」一詞。他還說自己第一次見到位於義大利佛羅倫斯的聖馬可教堂內的壁畫，腦子頓抽空了，所有的經驗所有的知識和記憶都退遠消失了，不起作用了。

在一個掛滿畫的嘈雜的美術館中，會被某一幅畫吸引，會感動。可是在一個空間之中感受到有那麼一刻靈魂出竅，覺得作品與周圍的空間形成了強大的氣場，也是有的，很難去形容。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就像雜亂的金屬撞進了強力的磁場之中瞬間變得排列整齊有序，能感受到氣息細微的變化。

一般不敢用偉大這個詞語，自己寫不了這個量級的東西，也沒有見過什麼真正偉大的事物。其實一直特別想聊索倫蒂諾上一部作品《絕美之城》，用「偉大的靜穆」來形容較為貼切，秉持了義大利歌劇的傳統，延續費里尼《甜蜜的生活》上流社會的驕奢淫逸與精神墮落，在現實世界的荒謬與無序中，使得羅馬城與古典藝術顯得更為莊嚴肅穆。

回到電影《Youth》，上面之所以瞎謅的幾段話，是覺得這部電影同樣有一種神性存在。不知道該怎麼評論它，裡面的每一個人物我都喜歡。所有人物都描寫地非常飽滿，也能自成體系。

緊張焦慮謹小慎微的女王特使，為了能完成工作卻又不得不壓抑憤怒。

體態臃腫嚴重變形且年邁的馬拉多納，還未接近泳池邊就已然開始脆弱地呼喚助理將自己拉上岸，用充滿脂肪的肚子顫顫巍巍地呼吸氧氣。看著他肥碩的身軀顛著網球，承受著病痛與衰老，午夜夢迴的是身披10號戰袍年輕時的自己，他曾是一整個時代。

膽小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學生，似玩笑地給大家點讚，認同所有的人。他身上卻又有著講故事的才華而被導演Mick看中。

有著歐洲中亞混血樣貌的不善言辭的登山教練，在背著小女孩教她攀岩的時候身上散發著自然的愛與安全感。

有著無可挑剔身材的選美小姐被大眾貼上花瓶的標籤，被諷刺沒有思想卻有著自己的一套價值判斷和行事準則。

身材不好且帶著眼鏡，無人問津的性工作者，也許是有難言之隱所以花了重金來到瑞士的度假酒店希望能夠碰上什麼上流社會的人從而改變目前遇到的問題。

因為扮演機器人Mr.Q而年少成名的青年演員，雖然演了別的電影卻總被無視而被貼上了Mr.Q的標籤，同時也是為數不多謙遜努力追求卓越的好萊塢演員。但自己的工作需要不斷的觀察借取他人的生活細節，過於投入與角色中也被角色束縛，發出感慨想要回歸內心演出自己心中的desire。

可能是世界上最為著名的幾個音樂大師之一的巴林哲，甚至可以拒絕女王的邀請。他說音樂是唯一了解的東西，因為無需言語或是經驗。但作為一個父親是失敗的，他從來都不能真正的去了解自己的女兒。

創造了許多著名角色的導演Mick，過於將自己全部的熱情與精力投入在創作上，也可以一念之間想不開選擇撒手而去。

不一一數完了。裡面最喜歡的是帶牙套的按摩女孩，無論周邊的大人物是誰，向他吐露過各種各樣的煩惱，也不會影響自己的節奏。她說人們的溝通可以不用通過語言，而是觸碰。儘管長得可能比較普通，影片最後心理醫生指著窗外的她問弗雷德，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嗎，這是Youth。



電影的名字叫做「youth」，但影片中的人物大多數都曾是世界上閃閃發光的星辰而已經進入暮年，我覺得這是沒有問題的。年輕人也許很難正確認知年輕是個什麼樣的概念、狀態或是感受，唯有越過山丘，潛藏在老去的皮膚和衰竭的器官之下，年輕才被確認存在過才有了意義。

年輕時總覺得自己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去做成一兩件非同一般的事情，偉大的事業，激動人心的夢想，心愛的人，楊德昌的墓誌銘寫道：「Dreams of hope and love shall never die」，鼓勵了多少年輕人敢於在孤獨中披荊斬棘。我不會政治正確地說人總能付出努力去改變現狀總會進步，年輕時並不畏懼困難，但認輸恰恰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稀有的品質。最為珍貴的是，人在觸摸到自己侷限性的時刻。

這些觸及巔峰的人到了「馬拉多納」，或是巴林哲和米克那樣的年紀，才發現偉大的音樂偉大的電影，都不如與年輕時的愛人相處時的那種如同剛剛學會騎自行車的感受。馬拉多納回望自己年輕時身著的10號球衣，說在想著「future」，應當是青年時的足球小子腦袋裡幻想的「future」帶給他的快樂吧。

侷限，接受與共存，是比較難的吧。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體現著神性，提醒著我們自身的渺小，繪畫，雕塑，音樂，文學，科學等等，我也相信很難找到一種能夠真正與自身和諧共處的辦法，硬生生地好像也死不了，不知道未來會否像巴林哲說的那樣：「慢慢老了，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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