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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腹--Harakiri

切腹/剖腹/Harakiri

8.6 / 68,931人    133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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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畑平三郎

2016-02-14 23:25:24

殘日長痕


        這是部絕對意義上的佳片,不過輕易不會看第二遍。用竹刀做十字切固然殘忍,更讓人不舒服的卻是故事的題材:大轉型時代,碰上自己賴以為生的大樹倒塌,迫於生計需要打點擦邊球,一定得趁早;一旦籬笆收緊,被逮了個現行,就得認栽;再怎麼覺得委屈,也別去爭個說法——理虧的只會是兄台你;即使兄台天賦異稟,耍點非正規手段揭破了上層建築的說辭,扯掉了那張似乎威嚴、卻是空洞無物的面具,結果只會更加呵呵。總結陳詞一句話:別在那兒嘟嘟囔囔唧唧歪歪,廟堂專冶底下各種不服。
        這種事情,地球人估計都懂,東亞文化圈的或許還要更熟悉一些。正如前輩豆友所言,劃拉肚子未必就是扶桑國獨有之行為藝術,俺們這廂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聶政同志幹過類似、甚至還要更狠一點的舉動。至於影片結尾處、井伊家記事本上的雲淡風輕外加融融洽洽,足以讓人聯想起讀書時魯大師迅哥兒作品裡的觀點:史書的頁邊空白,浸染著兩個血紅的大字。

        津雲半四郎同志走這一遭,預先做足了功課,也有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的思想覺悟:作為德川幕府的譜代重臣,井伊家可不是吃素的(千千岩童鞋是子曰子曰地念昏了頭,居然上這兒來耍無賴)。但在撕破臉皮對掐之前,還是要把事情的原委抖落個明白。
        真要扯上是非曲直的話,井伊家這廂並不吃虧:下崗之後窮困潦倒是吧,老婆孩子雙雙病倒、家裡沒錢請大夫是吧,的確值得同情。但這不能成為敲竹槓的理由。以大環境來說,戰國時代徹底終結,一大批只會舞刀弄槍的搗蛋分子,事實上已經被新時代所拋棄;而德川幕府為確保自身地位的穩固,時刻都在敲打那些看著不順眼的外樣大名,像福島正則這種不靠譜的豐臣系舊將,被整趴下是必然的事——全扶桑大搞改易減封,滿坑滿谷都是流浪大軍,有啥好怨天尤人的?
        最重要的一點:千千岩童鞋屬於不請自來,莫名其妙地說要借貴寶地來劃拉一下肚子,於是井伊家就遂了他的心願,有錯嗎?
        這種局面下,津雲老漢要想奪取道義上的制高點,已經相當困難;陳述自己家破人亡的苦情,只能賺點印象分。
        他唯一能指責的,是井伊家在操作層面上做的不夠到位的地方——某種程度上講,千千岩屬於被切腹。

        「能否給點寬限,容俺過個一兩天再來切,成不?」這句話,千千岩前後說了兩遍。
        口口聲聲要切腹,弄把竹刀來充數,臨了請求緩期執行,被拒絕後還想逃跑,哪一樁符合所謂的侍之道?
        可是,既然知道這哥們沒資格被稱為武士,一頓棍棒打將出去即可,何必存了個侮辱之心,施計將其騙入,強行架上祭壇,還要花樣百出地加以折磨?正如擔任介錯的那個澤瀉彥九郎(丹波哲郎飾),長得挺帥,劍術挺高,人挺聰明,就是心腸太硬——千千岩同學已經痛苦到了極點,澤瀉就是不落刀。
        千千岩最終吃不住痛,咬舌自盡。他的確是來勒索的,不過罰不當罪。
        而井伊家對一個菜鳥下此重手,動機也就是殺雞儆猴、震懾一下所有潛在的搗蛋者——家老齊藤(三國連太郎飾)慢悠悠地把千千岩的遭遇講述給裝傻充愣的津雲同志聽,為的就是將這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嚇退:「聽了這段故事,閣下有何感受?」
        沒想到該老漢居然表示自己沒什麼感受:俺今天是來堂堂正正切一把的。

        津雲老同志不簡單,有武功,有頭腦,有經驗。像千千岩這樣不知江湖險惡的書獃子,被井伊家的下臣們隨便一忽悠就中招,老漢則可以跟齊藤這樣的高管勢均力敵地耍耍嘴皮子、鬥鬥心眼子,直到讓對方扔掉臉皮耍潑皮。
        令人唏噓的是,老同志費了這麼大週摺,想證明的其實是眾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武侍道是坑貨。
        明確這一條,也重要,也不重要。
        說重要,是因為井伊家逼迫千千岩赴死的最大理由,是該同學1)給普遍意義上的武侍道精神抹黑;2)玷污了井伊一族的武家榮譽。作為反方,津雲同志必須推翻這種論調。他的反駁是:1)武侍道漠視人情、抹煞人性——時刻保持尊嚴,不為五斗米折腰?這是有米者不腰疼時說的話。2)井伊家的榮譽?你是說那件血色鎧甲所象徵的傳統和威嚴?這東西早就沒了內在,只是一具用來嚇唬人的裝飾品。
        說不重要,是因為大家都懂,心照不宣而已。條條框框綱綱常常,只是用來維持現有食物鏈關係的手段。井伊家的家臣雖然老把冠冕堂皇掛在嘴邊,其實自己都未必相信。當然,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調性扯得越多,自我感覺就越良好,就越能以對待芻狗的態度來修理津雲和千千岩這樣的主兒。
        所以說,整件事最悲哀的一點,在於津雲老同志的後知後覺:忠孝節悌這類東東,他或許真心相信過。

        好吧,口水戰說到底都是RBL。上乾貨吧。
        老頭從破衣服里依次掏出三枚髮髻。矢崎、川邊、澤瀉彥九郎——當著千千岩家人的面,還要對遺體出言不遜的三個井伊家家臣。
        津雲同志並沒有暗殺他們(他不是殺手)。但是,對武士階層來說,髮髻是身份和榮譽的象徵,正如刀劍代表著侍之魂。揣了把竹刀的千千岩不得不劃拉了肚子,沒了髮髻的三位,你們該如何自處?
        應當說,老漢是在出陰招,但井伊家那幫貴人並不餓肚子,所以只能選擇讓他們丟面子:井伊赤備當年也算牛叉,但時過境遷,後世傳人已成泛泛之輩——三個所謂的劍術高手,沒一個打得過這個餓得半死的老浪人。
        結果這三位自命不凡者,除澤瀉彥九郎還算有種(自己回去劃了),另外兩個居然縮在家裡稱病,坐等頭毛快速生長。
        而即使是澤瀉,號稱什麼「神道無念一流」的磚家,跟津雲半四郎在荒郊野外打得風生水起,依然逃不掉被黑的下場:他的本事確實不錯,不過沒上過戰場,如同在旱地上培養出來的游泳健將,只是個花架子。
        井伊家哪裡還有什麼榮譽可言。

        事情弄成了這個樣子,再扯亦無益。關門,放狗。
        有豆友認為,末尾這一段里,津雲老先生以寡敵眾大鬧井伊家,造成對方四死(或者說是七死)八傷的結果,是在表達對於武侍道的矛盾心理:這玩意兒其實還是有的,只不過很少體現在飽食終日的老爺們身上。
        並非沒有道理,不過小林正樹不是黑澤明,《切腹》也不是《七武士》。所謂侍之道,在本片中更多地是在被批判。
        正如津雲同志的表現所說明的:單挑矢崎或者川邊這種貨色,老頭是神一般的存在;跟澤瀉彥九郎這樣的高手交鋒,該老漢愈戰愈勇;不過,一旦陷入亂戰,他就只是左衝右突,勉力支撐;後又被經過訓練的集團化劍陣前後夾擊,老津雲已成強弩之末,很難再進行有效殺傷。等到對方祭出終極法寶——火槍——老頭的眼神裡根本就是恐懼。
        為了制伏一個糟老頭子,井伊家的貴人們把象徵先進技術的舶來品都搬了出來,從江湖規矩的層面講,極度拉低了自己的下限。但換個角度說,很理智,很有效,也很於是俱進;他們非常清楚,時代不同了。
        真正拎不清的,是像千千岩和津雲這樣的人們:老頭推倒了井伊家長久供奉著的鎧甲,卻在三桿火槍面前匆忙而狼狽地撿起一把長劍刺入小腹——他一定要完成這個儀式,真是莫大的諷刺。

        雜物已經打掃,污漬已經擦淨,赤備重新歸位,那兩個沒了髮髻的縮頭烏龜也被要求生病。
        這亂糟糟的一天,該如何記錄到流傳後世的《井伊家覺書》上?
        寬永庚午七年五月十六日,晴。十時,有同僚送來新鮮鱒魚數尾。
        午後四時許,有原安芸嚴島福島家浪人津雲半四郎登門,自稱生無所依,需借吾前院空地剖一下肚,本家感其誠,遂允之。
        除此之外,今日無事發生。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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