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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圖 Crosscurrent

长江图/Crosscurrent

6.7 / 362人    116分鐘

導演: 楊超 江化霖
演員: 辛芷蕾 秦昊 譚凱 鄔立朋 攝影: 李屏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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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蕨

2016-02-18 15:55:01

逆流而上,順流而下


順流而下,逆流而上

在柏林電影節首映第二日,得以觀摩《長江圖》,之前讀過一些新聞,說觀影時外媒集體睡著,影片開始前還略有顧慮。然而跟隨者導演楊超,在他精心佈置的「長江圖」里漫遊一番之後,對於影片質量倒是長舒一口氣。當字幕緩緩升起,巨大的影院抱以長時間的掌聲,同時還夾雜著零星的喝彩。

現在似乎可以說了,《長江圖》——以筆者個人觀點來看,是第一部掐住中國文脈的藝術片。

雖然它並不完美,甚至可以說缺點頗多。

並且在「第一部」這個評斷之前,我們可能還要加上「改革開放後」「中國大陸」等定語。但是毫無疑問這部電影,已然進入作者的年度十佳。

我們這一幫生於九十年代,長於中國爆發似發展帷幕下的影迷。深知第五代略帶傷痕特質的影像言說,卻同樣對這種言說方式表示不滿足,甚至不滿。

諸如《黃土地》《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藍風箏》……筆者承認它們的優秀,但一旦這種慣性思維,以代言者的姿態,粗暴的代表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全部意涵甚至秘密的時候。

一種用力過猛的反思,也順其自然的消解成為他們所反對的意識形態本身,成為另外一種簡單粗暴的文化特權。

在這種荒謬的情態之下,筆者慶幸《長江圖》的出現。這部影片最為難能可貴的,除卻氤氳其中的氣氛外,更是它與眾不同的性格——如果說電影也是有性格的話——那麼《長江圖》擁有大陸片文藝片最缺乏的個性:節制。
 
《長江圖》似乎說得很少,同時也說得很多。

船長高淳(秦昊飾)架勢著一艘破舊的貨船,一路回溯直至長江的源頭。一路上他不斷的艷遇,發現每個女人身上,似乎都有故去女友安陸(辛芷蕾飾)的影子,同時這個女人本身似乎又是安陸本身,一段時空交錯語焉不詳的相遇。伴隨著每一個碼頭,每一座寺廟,似乎都是高淳的回憶之亭。長江的每一段河水,每一個節點,甚至長江本身,都與高淳的生命經歷與愛情,進行了其妙的互文。


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張圖中的城市,是高淳以《長江圖》這本詩集作為線索,經過或提到過的港口(記憶可能有偏差,歡迎補充)。無論在哪一種文化背景下,碼頭似乎都比喻著人生的節點,在碼頭上,疲於奔命的人們得以休憩和反思。在本片中,不同節點,將長江分成了不同段落,每一段回溯之行,都是一段主人公個人焦慮的答疑。

而全程二十天的行程,也是對於安陸二十年命運的倒敘。

一路船行,也是主人公高淳與安陸,時空交錯的相遇。

貨船從上海出發,高淳看到船上接客的安陸,想要靠近詢問,卻蘭舟催發。一路往長江上游回溯的過程中,高淳的回憶之門被打開,船艙內發現的《長江圖》,讓高淳在每一個標記著詩歌的地點,都與同一個女人安陸相遇。

船到南京,高淳在岸上看到了安陸的身影,那是慾望的虛像。片中出現了第一個震撼人心的意象:黑夜中了無邊際的長江,探照燈所及處,一名裸女在江中以逃離的姿態游入黑暗深處。這是慾望的逃離,也是慾望的回歸。而隨後的荻港與銅陵,犯下罪孽的安陸祈求菩薩原諒,在一番關於奇蹟的討論中,安陸得到了罪人沒有信仰的答案。

片子到此處,意象和人物行動,看得讓人一頭霧水。未曾想到,安陸的人生如同抽絲剝繭般娓娓道來,直到旅行的終結,才恍然大悟的串聯起來。安陸懺悔的原因逐漸揭曉,原來是自己的出軌導致丈夫自殺,而全片最妙的一次相遇,發生在一座被洪水淹沒過,長滿水草的小鎮。時空交錯,高淳情景再現般的,扮演了那個誘惑安陸的姦夫。

高淳往前的回憶和安陸往後的歷史,在這個潮濕的小鎮上完美的媾和。

船繼續逆流而上,一路駛過三峽大壩,安陸的行蹤從此消失。原來,按照長江圖上每一個城市的座標,秭歸、巴東、巫山、雲陽等城市,都被淹沒在水庫之下,導演通過三峽的變遷,將中國二十年的發展,與安陸的行蹤並列起來。

詩歌中的三峽缺位了,高淳記憶中的安陸同樣無處可尋。

之後,河流拋錨於巫峽,高淳說了這麼一段話(大意):「我研究者詩歌,有的人卻用詩歌來生活;我用言語訴說真理,有的人卻相信真理本身。」在沉靜的夜裡,高淳對於漸行漸遠的愛情無可奈何,最後在冥河一般的長江上,從幻境中的安陸手上接過《長江圖》,將其撕成碎片,他與自己的回憶達成和解。

最後,高淳來到長江的源頭,安陸與她的母親合葬在這裡。安陸在此處不再作為女友的形象而存在,她一路的修行、磨難最後回歸到母親的懷抱。在長江的源頭,時空彷彿進行了一次輪迴,她沿江而下,經歷了種種磨難,成為一個向眾生敞開的女性形象(在江陰她說:許多人喜歡我,我也喜歡許多人)。

最終她生命結束,回到源頭。她是長江的女兒,或者是長江本身。

本片在看似隨意的走向中,其實結構精巧渾然天成,長江被分成了上中下游三段,在這三段中;安陸自上游到下游的人生旅程,分解成了漫遊、修行、輪迴;高淳自下而上的回溯,也可以分解為:追尋、迷失、和解。而其中具體的細節和韻味,這裡就不多說了。

為了便於理解,筆者做了一張圖。(真的做死我了,記得也不太清楚,歡迎指正)

二、野渡無人舟自橫

本片另一個不可忽視的意象,在於貫穿全片的貨船「廣德號」,高淳家鄉的習俗,是父親去世後,兒子需要在江內捉一條黑魚,逝者的靈魂才能夠安息。而高淳將這條黑魚帶到船上,一路上陪伴著他的回溯之旅,船上還有一個家丁似的老船工,以及一名愣頭青船員。

我們可以牽強附會的去詢問背後的所指。這座船飄蕩在長江中的貨船,如同一個移動的居所:老人、中年、幼年,船上的三個人,如同傳統的父系社會組建的傳統中國家庭。而繫在船尾的黑魚,象徵著高淳的父親,也是幽靈般的父權。然而這艘被幽靈詛咒了的破船,他們漂行於長江,不為踐行父權的意志,只為尋找一個女人,通過追尋這個形象曖昧的女性的形象,完成了對於自身存在的認知。

而長江無疑是女性化的,在家庭單位似的船舶追根溯源的過程中,傳統的家庭在長江的流變中瓦解,視乎只有在「母親」般的長江中,我們傳統家庭的邏輯、父權才再能暫時找到踏實的立足點,而對於家庭文化價值的走向,我們在長江中獲得安寧,卻對於未來語焉不詳。

年輕人和中年人(高淳)都在尋找女人,年輕人尋找的是新鮮感,中年人則在追述著逝去的回憶。而老年人,嗜酒如命,活在麻醉之中,彷彿被時代拋棄。被父權幽靈(黑魚)糾纏的船舶,意外的拋錨。年輕人對於現狀表示不滿,導演在此處卻開了個玩笑。年輕人失足落水,本以為是亡靈的詛咒,然而當高淳撈起禁錮黑魚的網兜的時候,黑魚也消失了。

企圖衝破牢籠的年輕人,和禁錮傳統家庭的父權一同消失。到後來老船工不辭而別,只剩下一個苦悶的中年人,這與中國當下萬千家庭又何其相似。

導演沒有給出一個解決方案,船上只有一個孤獨的男人,他在尋找女人,而長江也是女人本身。

我傾向於把船看作一個單位,他可以是中國人的家庭,也可以說是中國人的心靈。船從下游一路回溯,穿過無比壯麗的三峽,這是高淳個人的心靈史,透過船上模糊的玻璃,我們也見證了中國人的心靈史。我們似乎和長江一同在流變。

而拋卻的對於象徵意味的糾纏,僅僅是這艘船,《長江圖》所描繪的氣韻就格外動人,船,在中國文化中,是一個不可磨滅的形象,無論是「孤舟蓑笠翁」還是「夜半鐘聲到客船」,以及煙波浩淼的山水畫中的一蓑孤舟。最後高淳奮力將船開到巫峽,山水之間只有這麼一艘小船,這種「半輪月散千山影,一葉舟勝萬斛愁。」的意境,讓人流連其中。

船行在山水之間,伴隨著詩歌和高淳的思索,全片透露出一種難能可貴的文人氣息,或者我們可以說,知識分子氣息。知識分子氣,並不代表多好,但是之前,我們似乎很難用在一個大陸導演身上。

正如片中的一句旁白(大意):「行進在長江中的船隻,我們只能插肩而過,或許扔幾把蔬菜,打個招呼,卻永遠無法跳到對面船上去。」

三、唯見長江天際流

片尾之處,高淳來到青海的長江源頭。安陸和她的母親合葬在那裡,如片中前面部份所說,她終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她融入了現實母親的懷抱,也融入了長江母親的懷抱。長江的意味,在這個地方得到了宗教般的昇華,雖然這裡我個人人為是敗筆,導演似乎極力想將所有事情釐清。而「母親河」已經被慣有的意識形態用爛,我們似乎生長出一種對於「母親河」三個字慣有的排斥,然而我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長江,用她萬古不變的流動,她渺無邊際的浪潮,甚至是她變遷本身,悄無聲息的貫穿於我們中國人的血脈當中。

從最東到最西,從荒涼的戈壁到滴水的江南,從朝天門碼頭某個小莉的蛇皮口袋,到外灘遊艇上另一個小莉的名牌手袋,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影片的最後,導演剪了一連串長江上泛舟的紀錄片片段,有平靜如海的江面,有激流勇進的浪濤,在此處泛起一種關乎中國的悲愴,含蓄而深情的力量,反正筆者在這裡流下了真實的眼淚。主人公高淳在尋找著女人,而長江也同時是那個女人。我們的生命如同長江般奔流,永遠不可逆轉。但是我們的記憶如同散落河灘的珍珠,在這順流逆流之間,糾纏著喜悅與哀愁,是我們生活本身。

雖然影像是如此詩意與沉靜,但是我無法抑制住激動之情。我在影片靠後部份情緒被完全勾引起來,只是回來寫這篇評論的時候,腦中的理性之弦,又讓我客觀的審視這部片子的缺陷。

靠,終於可以吐槽了。

關於本片的攝影,我只能說攝影已經好到能激發民粹般的自豪感,這裡就不說了。我嘗試著探尋《長江圖》背後的導演人格,楊超導演之前並不熟悉,看照片紮著藝術家一樣的長髮。我只能不會好意的猜測,楊超是一位自帶八十年代知識分子氣息的導演。經歷了中國的激變,在詩歌中尋求安慰,也無意識的帶著那麼點說教氣,就像楊德昌的《獨立時代》,好為人師有時有點討嫌。本片想說的話太多,雖然有看似含糊實則精巧的結構做支撐,《長江圖》似乎還是有一點太滿了,滿到難以喘息,甚至顯得有點囉嗦。

導演想要探討的東西太多:「宗教」「愛情」「生命」「中國」……想說過多,就顯得餘韻不足。太過「用心」,就少了漫捲詩書的隨意。當對於人生愛情宗教的探討,都奮力「說」出來的時候,反而顯得縮手縮腳,同時也低估了觀眾的理解能力。恰如一幅優秀的山水畫,如果留白不足,意境就會大減。如果導演更加放鬆的拍,讓觀眾漫遊其中,擷取有共鳴的片段,與自己的經驗和記憶交接,《長江圖》或許離真正的神作就不遠了。

而說到本片意象選擇,有些鏡頭彷彿在看某位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尤其是其中一段,安陸將詩歌寫在沙灘上,作屈原天問狀,仰天長嚎的戲,實在是看得有點尷尬。恍惚間似乎有一種《左小祖咒漫遊長江》的錯覺。

不過說到意象篩選的能力,楊超比起脫離汾陽的賈樟柯來說,實在是優秀太多。賈樟柯幾乎就不會選擇合理的意象來表達更深遠的意涵,除了對於所謂行進中的中國,進行粗淺的附會之外,賈選取的所謂「魔幻現實」,可以說是近乎災難,毫無才華科研,不過這個話題在此不表。

而《長江圖》的詩歌部份,說實話有一些矯情。讓人很容易聯想起更加矯情的婁燁,不過好在導演明白適可而止,而婁燁則沉迷於自身的小布爾喬維亞似的迷思中,不過婁燁最難能可貴的,或許也在於他在大陸導演中的獨一無二的矯情氣質。楊超不是不懂得所謂的「悲憫」與「情緒化」,他只是懂得深情不等於撒狗血。

漫遊長江的場景,可以看到導演深受塔可夫斯基、安哲,甚至阿彼察邦的影子。或許他缺少的只是自信,第一部長片任誰都想極力證明白己的才華,期待他的下部作品所暗藏的導演人格,能夠和作品一樣氣定神閒。

而說到文藝片小王子秦昊的表演,秦昊是難得自帶文藝氣質的演員。而他所飾演的高淳,有一種筆者深深欣賞的中國男人氣質:窩囊、善良、含蓄並且執著。而辛芷蕾飾演的安陸,郝蕾的影子過於強烈,文藝片裡面的女主角只要是喪的性格,好像都是郝蕾的翻版,不過安陸真的也是喪,這樣的表演和選角,也無可厚非。

總之,瑕不掩瑜,《長江圖》用一種難能可貴的節制態度,描述了一段交織著哀愁與釋懷,沉重而含蓄,歷史而超然的畫卷。雖然從電影本身來說,個人認為《長江圖》擒熊有一定難度,不過我期待《長江圖》能夠成為中國文藝片的分水嶺。不再是帶著「悲憫」面具的奇觀效應,而是一種哀而不傷的節制,一種不動聲色的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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