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片的另外一種修辭手法

2015年11月21日，徐浩峰憑藉《師父》獲得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這是內地電影人突破港台電影人對於這一獎項的壟斷，正式宣告徐浩峰在動作片領域的另外一種修辭說法的登堂入室。從胡金銓、張徹時代算起，經過李小龍、成龍（洪金寶、袁和平）、徐克（程小東）、葉偉信（甄子丹）大約四次程度不同的革新或革命，武俠/動作電影的範式在變化中得到強化，從地面向天空再到纏鬥、通過威亞和剪輯創造視覺奇觀，武者的身體敘事得以渲染，徐浩峰沒有沿著港台電影人這條路走下去，從一定程度上向胡金銓的路數上致敬，然而他的碎片化敘事，又與胡金銓家國大業的宏闊敘事不同，徐浩峰喜歡在大歷史的縫隙里講邊角人物的故事，他的小說留白很大，電影角色的功夫卻是相當紮實，長鏡頭對準演員，古拙、質樸的動作，此中有真意。

《箭士柳白猿》的主演，依舊是宋洋和於承惠。宋洋飾演的柳白猿，究竟是暗殺者還是江湖仲裁人的故事，對於讀者和觀眾來說，理解起來還是有誤讀的可能。於承惠飾演的匡一民，保衛的是魯迅的好友楊杏佛還是下野軍閥，詮釋起來當然絕不相同。不同，這些角色的台詞、功夫和性格在不同的故事裡，其實區別不大。徐浩峰為什麼能夠做到如此？當然是因為他的多重身份，編劇、導演、動作設計、小說家、影評人、北京電影學院教師、民國武林世家後人，這個知識結構特殊的電影人，通過大量的口述實錄對逝去的武林做了見證，正如柳白猿的名字來的稀奇古怪，是「叫魂」的反方向。在小說里，白猿是刺客組織成員的代號。在電影裡，白猿是江湖糾紛仲裁人。前者了結、斷裂政治人物，後者擺平、彈壓江湖人物。有仲裁，說明利益、看法、說法有重大歧異，仲裁便是得罪人，得有功夫傍身，柳白猿的功夫在小說和電影裡都足矣應付，但也只能在一段時間內。

柳白猿的造化，沒有得意，只有無盡的憂傷，是註定無法自解的神話，柳白猿與匡一民以任何一種關係出現，都是武「士」的一出輓歌。柳白猿拉開弓弦，是心的悟空。匡一民長槍抖擻，是時不我待的慾望。荒草野路，杏林白塔，意境悠遠。中國式弓箭與長槍的對抗，進入現代社會之後，便是一個時代的背影了。個人的武力，在泥沙俱下的大時代徑流中，實在難以擔當中流砥柱，也許《大日壇城》裡的圍棋和哲學並重的武者，才有可能實現突圍，不過阿爾法狗的出現，以李世乭基本不出錯就不知所以便落入敗局的過程來看，人類智慧VS人工智慧的結局大局已定，我倒是很希望閱讀廣博又奇招妙想的徐浩峰有沒有興趣再跨界。

《倭寇的蹤跡》將戚繼光抗倭的大時代背景下的荒唐與頹廢揭櫫出足夠的虛無，《師父》則把民國時代武林的格局與秩序、抱殘守缺的本質說穿，通過南拳北傳的大業必須經過算計和犧牲才有可能，而《箭士柳白猿》則將先秦以來的暗殺和仲裁人的傳說，打碎、重構為別一般江湖，從兩則短篇小說匯改為一部電影，有關柳白猿的原著小說骨幹是對20世紀上半葉政治的不信任，電影則是哀嘆江湖世界的漸隱，其中以姜文也看上的「施劍翹刺殺孫傳芳」為骨架，再加上徐浩峰擁有的海量資訊，他一貫對女性持有的另類美學趣味，《箭士柳白猿》走得很遠，在以假亂真、真真假假的江湖秩序，也許在後現代背景的動作-科幻電影裡，才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