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有箭士柳白猿，今有棋士李世石

今天，舉世矚目的「人機世紀大戰」中，李世石又一次敗給了谷歌公司的人工智慧「阿爾法狗」，至此李世石妥妥地3：0被碾壓了。無論再多的人討論李世石如何得發揮不好，比賽如何的不能打劫，即使是李世石今天戰勝了，也無法避免人工智慧正式向人類智慧宣戰的時刻到來了！就像電影《箭士柳白猿》中一樣，柳白猿的箭術再高超，匡一民的武學再精湛，也無法在火槍和炸藥的面前阻擋時代唱響冷兵器的輓歌。


「我是個武行人，不是江湖人」。徐皓峰借柳白猿之口說出的這句話，其實是很耐人尋味的。他的電影裡面，從來沒有刻意去營造一個我們熟悉的，快意恩仇，兒女情長的江湖，而都是人的故事，或者人與人的故事，《師父》是，《箭士柳白猿》也是。柳白猿不是一個大俠，而只是一個武行鬥爭中的仲裁人，說穿了其實就是靠更加強大的武力去維護自己認為的「正義」的武者而已，老一代柳白猿所說的「主持正義，就是與天下人為敵」，道理是挺有道理，只不過太高看自己了，片中的特務頭子也說到「亂世哪有一流入物」？匡一民也不是一個大俠，只不過是個想仗著一身本領揚名立萬的追夢人，他有的只是堅持自己理想的執念，和引以為傲的武藝和手段。這樣的兩個男人，即使不放在武林亂世中，往官場裡一扔，往書院裡一扔，故事照樣講。所以我個人覺得，徐皓峰從來不是刻意地講江湖，而是講人，這也正應了那句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柳白猿，本來是叫「雙喜」這種很土的名字，在目睹姐姐被鄉紳惡霸當眾侮辱後，厭棄自己的無能而發瘋，最後不得不留個紙人在廟裡替自己出家，跳牆出了廟重新做人。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道盡了封建迷信的愚昧，重新做人談何容易，豈是跳個牆扎個紙人就能做到？姐姐告訴雙喜，出了牆，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他的新名字，很不幸，雙喜就遇見了「柳白猿」這個名字。從此跟隨上一代柳白猿習武學藝，練就了一身驚世武技，也從此背負上了主持武行公義的重任。不少人認為到了這裡，柳白猿已經「重生成功」了，成了武林高手，還不是縱橫天下，想報仇就報仇，想泡妞就泡妞 ？
其實不然，姐姐被強暴的傷痕在他心裡從來沒有淡去過，柳白猿雖然不得不履行身為「柳白猿」的職責去主持正義，似乎懸在天下武行頭上的一把包公鍘刀，但其實他內心一刻也沒有淡滅對姐姐的愧疚和對復仇的渴望。這也是為什麼，兩個懷著目的「色誘」他的的女人，第一個沒有成功，第二個卻成功的原因。


第一個色誘柳白猿的女人，是混血長腿的女特務，算得上是蛇蠍美人，幾次三番想殺柳白猿，卻是屢敗屢戰，最後和柳白猿睡過之後，還是不能吃定他。其實也不能完全說女特務的色誘沒有成功，但充其量也只是在柳白猿的心上剝開了一點點皮肉而已，畢竟柳白猿答應了幫她，去水果店臥底。後來女特務眼含淚水地問他「你這一次是為了自己，上一次是為了誰呢？」，柳白猿無言以對，因為他早已為了女特務違背了身為柳白猿的原則，而女特務也終於為此愛上了柳白猿。當然，真正攻破柳白猿心裡的防線的還是戲子月牙紅，因為這個女人不像強勢的女特務，她完美運用了女人最大的武器——溫柔和可憐，她悽然無助地投入柳白猿懷裡的那一句「帶我走吧，我只要三十個蘋果」，這樣低賤浮萍一樣任君採摘的姿態，相信沒有幾個男人能不動心的，何況後面還有一句「十五個蘋果，不能再少了」這種超必殺，終於女人用兩行淚水就衝破了柳白猿內心的堤防，因為這一刻，女人的身影，和柳白猿記憶里被強暴後赤裸的姐姐的影子重合了！


心防破了的柳白猿，已經無法再使出那驚世的箭法，在調停武行糾紛的時候，竟然直接用拳頭去暴力解決問題，沒有了身為柳白猿應有的莊重和儀式感，行屍走肉一般，終於被軍閥特務暗算，幾近喪命，還是在女特務的幫助下才活了下來。在藏身的教堂孤兒院裡，柳白猿拼著手筋斷掉也要離開，回到了曾經的家鄉。值得注意的是，這裡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柳白猿都是身著西洋傳教士的服裝，配樂也換成了基督教意味非常濃重的風琴管絃樂，無疑是給柳白猿真正的「重生」，亦或是救贖，作了註腳。終於柳白猿，學會了放下，面對曾經強暴姐姐的惡霸，連射三箭，不取要害，也看清了自己內心對姐姐的執念和慚愧。後與匡一民的對決，不取對手性命，終於成就了一代宗師的風範，也獲得了自己內心的寧靜，成了一代傳奇。其實在影片的後半部份，在柳白猿心理救贖的情感轉變上，導演處理得有點粗糙模糊，但是不妨礙我們對人物情感的總體感受。

還有矢志靠一身武藝追求功名的匡一民，還有跟隨匡一民卻終愛上柳白猿的名伶月牙紅，還有身為特務頭子自以為青出於藍卻終還是輸給師父匡一民的過德誠，和同樣愛上柳白猿的女特務，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故事，他們都在變幻莫測的亂世之中苦苦尋覓自己的位置，都是一首時代的悲歌。


其實這部作品，讓我想一部日本漫畫《浪客劍心》，小時候看的時候只覺得其中的劍法對決十分精彩，長大後重看，才發覺這部作品立意之深，早超越了小孩子看的漫畫的範疇。它講述的是日本剛維新後的十年間，在這個並不穩定時刻面臨危機和巨變的新時代中，每一個人同樣也在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他們有的不願意放下幕府時代屬於自己的榮耀結果走上修羅之道的，也有在資本主義的新時代中混得如魚飲水卻背棄了傳統的正義和道德的，有在社會的巨變中變換了身份卻依舊能夠堅持自己的原則處事的，也有不忘初心默默堅守曾經的誓言慢慢地走在自我救贖的道路上的，就像這部《箭士柳白猿》中的芸芸眾生一樣。

武打動作方面，這一部《箭士柳白猿》其實並沒有《師父》中廖凡單挑十八般兵器來得有觀賞性。徐皓峰自己導演的電影中的武打設計，故意違背了傳統新武俠電影中的審美標準，缺少了一份瀟灑寫意，缺少了一份行雲流水，卻多了一份厚重實在，和拳拳到肉的殺氣。別的武俠電影中的武打更像是一種剛柔並濟的舞蹈，而徐皓峰武打片中的武打更像是真實的搏擊。
當然這就是徐皓峰電影的強烈的個人風格，不僅武打設計更加高效直接，連影片的故事性也被壓縮至用最少的話講最多的故事，角色之間的互動直來直去，有時候甚至讓人摸不著頭腦。這樣的電影可能不會讓每一個看慣了傳統武俠電影的人喜歡，但是你無法不承認他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武俠片觀影體驗，是值得我們慢慢回味的。


電影結束後，大螢幕上出現了這麼一行字「世間再無柳白猿，箭術至此失傳，制箭工藝流傳了下來」。像是一句不著邊際的總結，也像是一句無奈的告別。人類社會在進步和進化的過程中，告別了很多東西，我們告別過日晷，告別過燈火，告別過以馬代步，當然也告別過冷兵器，這些都只是人類社會前進中的一小步。《箭士柳白猿》這部電影，微觀上講了故事中的人物的故事，宏觀上卻是一場盛大的對冷兵器時代的告別。
回頭再看看今天這場人機大戰，我們也開始面對AI新時代的到來，也同時開始要面對更多的告別。等到那一場更加盛大的巨變來臨的時候，我們又會有多少人是柳白猿，多少人是匡一民呢？


最後還要向已經仙逝的於承惠老爺子致敬，在這部遺作中的表演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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