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的末路

文/公元1874

在《一代宗師》之前，徐皓峰的名字似乎並不出名，只有少數影迷和業內人士知道。王家衛找徐皓峰來寫《一代宗師》的劇本並拿到金像最佳編劇之後，認識徐皓峰的人多了起來，這讓很多人開始回顧他過去所拍的《倭寇的蹤跡》，還有其所寫的小說《道士下山》。徐皓峰喜歡武俠，愛寫武俠故事，特別是對民國的江湖世界感興趣。《道士下山》和《一代宗師》可算是他最出名的兩部民國武俠作品，只不過經由陳凱歌和王家衛兩個截然不同的導演之手，出來的成品其效果也截然不同。前者，基本都是吐槽；而後者，基本都是讚賞。這說明導演在一個電影裡才是最重要的靈魂人物，編劇原著什麼的，其實沒那麼重要。我很早就看過《倭寇的蹤跡》，當時這部電影在眾多武俠片裡的確稱得上「一縷清風」，雖然成本感覺出很低，但在窄巷子裡的那些械鬥，有徐皓峰其獨特的拍攝方式，讓人印象深刻。

《一代宗師》是屬於王家衛的電影，要了解徐皓峰的電影風格究竟如何，還是要看他自己導演的作品。去年的《師父》曾經讓很多人擊掌叫好，雖然票房不盡如人意，但豆瓣評分8.1，比《精武英雄》《臥虎藏龍》《黃飛鴻》都要高；而因他本人的大熱，拍攝多年的《箭士柳白猿》也終於定了檔期，在3月正式上映。

這部電影依然是民國背景，和《師父》互補，講述的還是一個爾虞我詐的冰冷江湖世界。柳白猿是江湖爭鬥的裁判官，負責調解門派恩怨，也因此沾染許多仇家。童年遭受家庭慘劇的雙喜在逃亡過程里，意外的救下了老柳白猿，繼承其箭術，成為新一代柳白猿。而他在江湖裡，也不由自主的捲入一起又一起風波。

這故事是一個典型的武俠故事，集合了童年悲劇、路遇高人、紅顏傾心、正邪對峙等多種武俠故事裡樂此不疲使用的元素，換一個導演比如徐克那樣的，完全可以拍一部《新龍門客棧》風格的武俠片出來，但在徐皓峰自己的手裡則變得極其「擰巴」。這個擰巴並非貶義，而是指他自己和自己較勁。比如獨樹一幟的武打風格。

在《箭士柳白猿》裡，看過《倭寇的蹤跡》和《師父》的觀眾，能習慣性的看到徐皓峰熟悉的味道——固定機位，左右兩側的對峙，貼近，一板一眼的招式，幾招下去，定格，分出輸贏。對於習慣了港產功夫片套路的觀眾，看這種武術設計確實會覺得很怪異，我也並不覺得在現實生活里高手過招是這個樣子——其實我本人對中國武術這玩意已經非常的懷疑，尤其是在近年來泰拳、自由搏擊、美式拳擊乃至空手道的比賽看得越來越多的情況下，對中國武術里那些神乎其神的拳法，究竟能在今時今日還能佔據多少上風表示疑問。其實最近《葉問3》裡甄子丹對泰森這段戲就能看得出端倪。換過去，泰森最後一定輸（《葉問2》裡英國拳手龍捲風最後就輸了）；但如今，代表目前螢幕上最強功夫的葉問，在和泰森的對決里，也只能是「3分鐘內沒有倒下」，甚至袁和平的武術設計還特地在最後一幕讓葉問使出抓下體的陰招，在真實程度上把中國功夫「去神化」。這一點我是讚賞的，都2016年了，就別再打那麼多外國人了，尤其是泰森這種級別的。何必自欺欺人呢？

這麼一看，《箭士柳白猿》的優點就很突出。它不是一部自欺欺人的作品。徐皓峰這次描述的還是一個冰冷的江湖世界。柳白猿是調停人，是裁判官，是和解員，是居委會大媽。但你死我活的江湖裡，這樣的角色誰都不喜歡，想害死柳白猿的人就更加多。他本身也是一個人，不是機器，也有感情，充滿七情六慾，一旦自己動了心思，遇上喜歡的女人，有了感情天平的傾斜，柳白猿這工作，就更加難做。於是在這個江湖世界裡，柳白猿的悲劇性不言而喻，柳白猿在這個江湖世界裡，也顯得格格不入。好在，這回徐皓峰沒那麼殘酷絕望，至少留了一個撫慰人心的結局，令觀眾些許回味。

其實整部電影裡，我最喜歡的角色不是柳白猿，而是鮑國安老師扮演的那位音樂老師。縱橫江湖一輩子又能如何呢？你是會老的，會衰落的，會沒有力氣的。猖狂的前半生，換來心驚膽顫的後半生，連背著手風琴出去教書都能步步驚心。功夫再高又能如何？幾槍下去，蓋世神功也救不了自己。一部武俠片，最後用槍械來解決了困擾整部電影的大難題，這本身，就是一種無奈卻真實的諷刺。在這個人心不古的年代裡，俠客，已然陌路，已然末路。

《倭寇的蹤跡》當年推出後票房慘澹，讓2012年就拍攝完畢的《箭士柳白猿》一直無法上映。直到《一代宗師》和《師父》的大熱，徐皓峰知名度上升了，《箭士柳白猿》才得以重見天日。對照螢幕外的故事，不由得令人唏噓。柳白猿，真的不那麼好當啊。